燕赵旧时约 第39章 暗箭

冬月，慕容儁召集宗族子弟并六夷将帅冬猎于龙腾苑。

龙腾苑位于龙城北门之外，广袤十余里，苑内连阁数百，观阁相交，苑外背靠群山，河渠通达，引水入宫，自有山光水色自称一园。围猎之所便设在龙腾苑近郊处的密林山野之中。

北方民族历来游徙无定，逐水草而居，食畜仰于自然，四时围猎已是惯例。自慕容部迁徙棘城，教民农桑，生产已渐脱离游牧，但为使慕容氏子弟不失先祖铁马骏骑英雄之色，仍将四时围猎作为国家一大重器。此外，除校猎讲武，历任鲜卑君主更是借此大会四面臣属酋长，以掌国祚。

慕容儁此次大会臣僚，无疑是将伐赵之事作为重中之重。王帐中灯火多日不灭，各方部大、俟厘络绎不绝。

龙腾苑占地广阔，宗室子弟与文武大臣各家皆有行苑于此，慕容恪特地带了刘长嫣前来散心。他忙于政事，已经两日未归，刘长嫣无事便与信婉沿柳陌曲水踱步散心，或应段玉容之邀一同围猎。冬季严寒，少有禽兽出没，多是妯娌多人聚在一起篝火烧烤，朋射为戏。她不喜吵闹，去了也是静静坐在一旁看她们玩乐。幸好此次围猎慕容儁特地点了多数军中将领一同前来，他们大多也带着自己的家眷，崔芷蘩正随鲜于亮而来，她与段玉容素日也算说得来，每次集会，崔芷蘩亦在邀请之列。

崔芷蘩与鲜于亮育有两儿一女，小女三岁，名唤玉光，生得粉团儿一般，刘长嫣见了很是喜爱，每每都要抱在怀里逗她说话，这日还专门寻了一只小玉蝉送她。

崔芷蘩道：“她这点小人，王妃送她这珍贵东西做什么？可是折煞妾了。”

“不过寻常物事儿，给孩子拿着玩儿罢了。”刘长嫣笑说，又拎着璎珞穗子晃了晃手中的玉蝉，问玉光：“玉光，喜不喜欢？”

玉光看那玉蝉可爱极了，很想伸手去接，还是下意识地瞪着大眼睛期待地看了眼母亲，见崔芷蘩点头，才伸出白胖的一双小手笑着接了，“玉光谢娘娘赏赐，娘娘真好，玉光喜欢娘娘。”

说着又开心地靠到了刘长嫣怀里，那厢段玉容又得一筹，听到这话忙停下挽箭的动作回头道：“玉光，你喜欢四娘娘便喜欢，但最喜欢的可得是我。”又向刘长嫣宣誓主权：“四嫂，玉光是我早晚要讨了给我家阿令的，你可别惦记，你惦记也来不及了。”

众人听了皆大笑，刘长嫣嗔她一眼，唯玉光仰着头茫然地看看大家，虽然不知道大家笑什么，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阿磨敦又在浑说，玉光妹妹可还小呢！”林下慕容令背着手走出，虽只是六岁孩童，却生得神仪宏远，轩昂自若，他一脸严肃，将亲娘段玉容好生一番教育，不外乎让她注意言辞，他是男儿无碍，莫影响玉光妹妹名声云云。

段玉容只觉头疼，第无数次反思自己如何就生了这么个小古董，不等慕容令说完就挥手把他打发了，自顾自地射箭。

慕容令小眉头一皱，绕过他娘，走至刘长嫣和崔芷蘩等人身边给一众伯娘叔婶见礼。

刘长嫣让他起身，和蔼与他说着话，慕容令一贯敬佩他四伯，自然也喜欢四伯母，两人虽认识时日不长，却颇说得来。叫刘长嫣说，慕容令的性子，与慕容霸倒不似父子，倒更像慕容恪多些。

几人正说着话，十六公主带着十八公主姗姗来迟，二人皆是活泼好玩的年纪，早上十八公主贪睡，出门时难免多磨蹭了一会。

慕容皝晚年宠幸公孙夫人，公孙夫人生二子三女，十六公主小字猗猗，十八公主小字弥弥，猗猗、弥弥上有同母兄慕容纳和慕容德，二人在慕容皝诸子中分别行十三和十六，还有一个年纪最大的九公主，数年前被慕容皝嫁去了拓跋部和亲，而今为代王拓跋什翼犍的正宫王后。

姊妹俩年纪虽小，却生得肌如白雪，齿若含贝，猗猗柔静温和，弥弥生机烂漫，一动一静，端是赏心悦目。

见到慕容令在此，本来一蹦一跳的弥弥立刻放缓了步伐，小巧精致的凤头履踩在蔓草上不发一声，履头珍珠都未见几分晃动。她性子虽跳脱，但因辈分高又年纪小，很爱在慕容令这些小辈面前装几分长辈模样。

嫩藕小手贴在腹前，端庄万方地走到人前，直等慕容令给她姊妹请了安，弥弥才一字一句道：“阿令啊，有些日子不见你了，最近书读得如何了？”

她那模样简直令人有些忍俊不禁。

慕容令嘴角抽抽，俯视着这位个头还没有他高的小姑姑，只能恭敬道：“回姑姑，前些日子四伯赠了侄儿一些曹魏孤本，正在研读。”

“哦？都读了些什么？”弥弥敛衽在刘长嫣身旁坐了，还煞有介事让侍女给她斟了一荷叶盏酪浆，优雅地端起来饮了一口。

刘长嫣和崔芷蘩颇觉好笑，猗猗坐在二人身旁说着话，悄悄告知她们，其实弥弥根本不识几个大字，但每次都能把慕容令考校得满头大汗。

那厢慕容令说他近日正在读魏文帝的《大墙上蒿行》一篇，弥弥便让他背来听听。

慕容令额角一跳，只能清声背了起来，待他背至“吴之辟闾，越之步光”，弥弥挥手打断了他：“你这都背得什么东西，什么屁驴屁驴的，这驴要是老放屁，怎么驾车？”

慕容令给她噎在了那里。

崔芷蘩噗嗤一笑，鲜于玉光没听懂，见母亲笑也跟着笑。

刘长嫣娓娓解释道：“十八妹妹，阿令所说的不是驴，乃是吴之辟闾，越之步光，楚之龙泉，韩之墨阳，此四者皆为古时有名宝剑，天下之利器也。”

慕容令简直要给四伯母磕头。

“哦。”弥弥小脸讪讪，赞了句“四嫂果然博学”，又继续问了慕容令几个问题，待到最后挥手打发他去了，还不忘说一句：“近日颇有进益，日后不可懈怠，好生读书”。

慕容令真是谢谢他姑，擦擦额间汗转身正欲离去，一箭自林间飞来，旋着锋利箭尖擦过他肩袖直飞身后。

慕容令反应神速，出手敏捷，一息未思便旋身踢偏了箭尾，坚韧箭杆一偏打在弥弥正端起的莲花盏上，酪浆打湿小姑娘刺绣精美的衣裙，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已是结束一场生死。

刘长嫣忙查看被吓愣了的弥弥有没有事，幸好并未伤到，慕容令捡起箭矢戒备地看向四方，段玉容已经跑了过来，冷声喝来近卫，指着箭矢来的方向道：“立刻给我搜，将那刺客抓出来。”

四下听到声音的宗室女眷皆人心惶惶起来，聚在一处不敢乱动，弥弥也终于反应过来，哇的一声扑进猗猗怀里哭了出来，众人忙安抚她。

近卫在周围搜了一圈，并未见到可疑人影，段玉容冷脸挥退了前来报信的人。

见慕容令一直拿着那枚箭矢看来看去，刘长嫣问：“阿令，可是有什么线索？”

她也看了，那枚箭上并没有徽记，显然并不是此次围猎所来的王公将帅所有，自然也不是有人在围猎时一时大意射出的，否则那人不会消失得那么快，更不会用这么一枚来历不明的箭。

慕容令摇摇头，他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只是觉得这箭的铸造工艺似不是慕容氏惯有，还有就是，他轻轻在箭头嗅了嗅，闻到一股异样，他心头一动，将箭锋浸在刘长嫣等人所用盏中，拔了弥弥头上小银簪一试，果是变了色，是有人要暗箭伤人？

众人惊魂未定，一阵唏嘘，“这是什么人要杀十八公主，她还是个孩子啊！”

崔芷蘩抱紧受惊的玉光，与刘长嫣相视一眼，彼此有了同一想法，她道：“也未必就是冲着十八公主来的，方才，我与四王子妃、十六公主并阿令世子，皆在此处。”

段玉容冷凝着一张脸，细细推敲：“芷蘩说得对，方才那箭忽然射出，显然是冲着你们其中一人来的。阿令站在你们众人之前，那人倘要杀他，不至于箭锋偏过他的臂膀，要杀的人应当不是阿令。”

弥弥是孩子，慕容令难道不是？很显然，慕容令并不是目标。倘是有人要杀慕容氏子孙，直接去王帐乱砍不是更方便？

崔芷蘩接话：“我抱着玉光，十六公主坐在我右侧，五王妃在我左侧，十八公主在五王妃左侧，依照这座次，阿令世子离开时身子恰是遮住了我与五王妃，那箭锋偏过他的手臂，应是朝着我二人其中之一来的，恰好被世子一脚踢偏，打在了十八公主身上。”

听闻不是有人要杀她，弥弥的惊吓好了些，还是红着眼睛问：“那人为何要杀四嫂嫂和崔姊姊？”

是啊，那人为什么要杀刘长嫣和崔芷蘩？

慕容令、猗猗和弥弥皆为半大孩童，不会有仇家，难道她们两个久在深闺的弱女子便会与人结仇了不成？显然逻辑不对。

崔芷蘩不必提，一向是爽快性子，鲜少与人为敌。旁人不知刘长嫣如何，段玉容却是深知的，她这位四嫂来了龙城才几天，断不可能有仇家的。一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段玉容只好令众人散了，她让人继续在这林子里搜寻可疑人迹，打发慕容令去把慕容霸给她叫回来，自己想不通的让他想去！

慕容霸正和慕容恪在一起商议国事，听了慕容令的话，二人皆是一怔，闻知刘长嫣无事，慕容恪放下心来，他未急着赶回行苑，先与慕容霸一道去了她们围猎的地方。

二人在几人落座的长几旁一阵逡巡，段玉容还没走，正火气撩撩四处抓刺客，见二人皆不说话，对着那淬毒的箭矢看了又看，不耐烦道：“我说你们两个看了半天了，发现什么没有？”

“阿磨敦莫急，让父亲和四伯好好瞧瞧。”慕容令耐心劝她，换了母亲好大一个白眼儿。

慕容霸挑眉弹弹那箭锋，“四嫂初来辽东，不大像是有人要来携怨报复。”

“废话！”段玉容也送他一个白眼儿。

慕容霸回她一瞥，目光与一直未言的慕容恪对上时，漫不经心说：“箭是冲着四嫂来的，事却不一定。”

他将那箭放置在慕容恪身前，依方才慕容令所述走位来看，他离去时，身子正挡在刘长嫣和崔芷蘩前面，但箭却是在他右侧偏斜着射过来的。依此推论，常人在意识到箭锋靠近时，下意识会往相反方向躲开，而那偏斜的箭锋自他右侧往后倾斜而上，所射中的并非崔芷蘩，而是——刘长嫣的心脉！

久在沙场的人心思敏锐，兄弟二人一眼便已明了。

刘长嫣在辽东并无仇人，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份，何故要用这种老辣手段来刺杀她？

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对方不是冲着她来的。

至于冲着谁，还需要说吗？

慕容恪未言，执了那箭矢起身离开了围场。

慕容霸叮嘱段玉容：“那人一次未达目的，恐还会有第二次，你注意四嫂，也小心自己，万不能教人设计了。”

段玉容后知后觉，郑重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