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熙没想到李研慎会过来,或者说,他其实很害怕李研慎过来。
他们曾是知己,一同仗剑江湖,一起报仇雪恨,可人间太多琐事,它们将李研慎彻底改变了,变得与林熙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
这么多年,他见过他的意气风发,也见过他的失意落寞,可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李研慎会变成一个孤寂的人。
他从来不恨李研慎,他恨的是改变李研慎的这世界,和自己的无能。
如果他的计划再缜密一点,如果他能再细心一点,是不是李修聪就不会死,是不是李研慎就不会被迫继承落月山庄,也不会越来越沉默寡言。
透过人群,李研慎的目光直直落在林熙的身上,不带任何情感,就这么看着他。
李研慎身负长剑,一根玄色发绳将他的头发挽成高马尾,发绳随风而动,恰合了那个成语——丰神俊逸。
就在林熙也回望过去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另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秦阙,他如同一座大山,隔绝了对面的一切目光,也让林熙的眼中从此只有了他一人。
林熙知道他的小心思,便主动握住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去见李研慎。
“好久不见。”林熙率先开口,反而比起李研慎多了几分坦率。
“好久不见。”
李研慎的眼中流露出一分忧伤,可这忧伤很快就被他掩去,他的身后还站着好几个落月山庄的弟子,他不能拥有半分不该属于他的情感。
林熙换出一副笑容,对他说道:“既然来了,就快快落座,咱们这桌都是朋友,我让因为再上几道好菜。”
“好。”
李研慎也扯出一个笑容,却是那么僵硬,他似乎忘记了该如何去放声大笑。或许这就是权力的代价,他永远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如此痴迷权力,他得到了父亲想拥有的一切,却只想抛却这一身重担。
秦阙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就放在林熙的旁边,只看他敢不敢坐下去。
李研慎确实犹豫了片刻,因为他接下来要说一件事,而这件事怕是会惹林熙不悦。
但他还是坐下来了,因为还有另一个念头从他心田萌生,也许林熙不会生气,也许林熙会祝福他。
这件事盘旋在他心里,从落座到吃完饭,始终没敢说出来。
直到有小厮过来收拾桌子又摆上新茶,他才犹犹豫豫地将这件事说出口。
“林熙,我有话想说。”
正在与所以贫嘴的林熙被他这么突然一喊,差点吓得魂都要丢了。
“什么事?你差点吓死我。”
“我……我要成亲了,娶的是张刺史家的大小姐。”
林熙有那么片刻的晃神,一股无形的愧疚涌上他的心间,却还是摆出一副笑容来恭喜他,“挺好的,没想到就你这臭屁性格也能娶到媳妇儿,婚期定了吗,记得请我喝喜酒。”
“定了,就在明年三月,是个黄道吉日。”他说了新娘子的家世,也说了婚期的好日子,却独独没提他的新娘子。
他知道,即将与他成婚的那位张小姐也不爱他,他们只是被权力捆绑在一起的两只可怜虫罢了。
可林熙的样子看上去还挺高兴的,甚至让苏翎拿出来了两瓶好酒,说要与他一醉方休。
陆沧就坐在他的身边,一会儿给他倒酒,一会儿给他夹菜,林熙也时不时回以他一个温柔的眼神,而那眼神中的情绪,是李研慎从前从未见过的,也许以后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他们一直喝到了下午开赛,几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醉了,尤其是李研慎,连站起来的动作都摇摇晃晃。
见他这样,林熙赶忙喊来一个落月山庄的弟子,让他把李研慎扶回去好好睡一觉,而他也要去找影山了。
秦阙陪着他一起,苏翎则依旧去了厨房和水井盯点。
林熙喝的酒也不少,但被山风一吹,酒劲倒也没那么上头了。
秦阙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颗糖葫芦,放进林熙的嘴中,抬手拂掉残留在他嘴角的糖渣,如春风般和煦地说:“山楂解酒。”
“谢谢。”林熙方才没有醉,这下才是真的要醉了。
“你哪儿来的糖葫芦?”
秦阙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你喝酒的时候,我去厨房亲手做的,好吃吗?”
“好吃。”林熙不仅嘴中甜,心中更甜,“这清晖山还种了山楂树吗?我以前还未见过。”
秦阙:“应当是的,我见在厨房忙活的弟子们都吃着,就找他们要了一颗山楂,裹上糖衣,做了个小冰糖葫芦。”
“嗯……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冰糖葫芦。”林熙的脸上飞来一片绯红,也不知是因为中午的烈酒,还是因为身边这个人。
他和秦阙并肩走着,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突然,林熙停下了脚步,眼神中流露出三分嗔怪,“这么热的天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牵着手啊,你给我撒开。”
说着,林熙就要把手扯出去,却被秦阙更用力地握住了。
“只要是你的手,我可以牵一辈子都不松开。”
这句话是秦阙看着林熙说的,本是甜掉牙齿的情话,却被林熙再次“无情”拒绝。
“那我还没等到被寒毒毒死,就要被你热死啦。”趁着秦阙愣神的瞬间,林熙一下子将手抽出去,看着自己光滑洁净的手,感慨道,“咱俩再握一会儿指定得出汗了。”
“咳咳”秦阙干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记得话本子里不是这么写的啊,说完这么动听的情话,俩主角不应该来个亲亲抱抱举高高吗,怎么林熙偏不按套路走……
“那你和李研慎呢?”秦阙本来不打算问出这个问题的,他不想让林熙伤心,可他也明白,如果林熙不去面对这个问题,他就永远无法钻出这个牛角尖。
“我和李研慎……”林熙罕见的找不到词语来描述他现在的心,想了许久,他也只想出来了一句话,“我对不起他。”
“可这些又不是你的错,明明是影山的错。”
“但我仍然搞砸了一切,不是吗?”林熙的眼神中,有不甘有歉意也有孤寂。
“哎……”秦阙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可他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见林熙的神情有那么一丝动容,秦阙立马乘胜追击,“我感觉得出来,李研慎从来没怪过你,虽然他也很讨厌现在的他,但他永远都拿你当他的至交好友。你们都太纠结了。”
“是我……错了。”但他林熙从来都不怕错,“这样,等今天晚上他酒醒了,我们俩一起去找他,把这些事说开。”
“嗯。”
聊着聊着他们就走到了朱雀擂台,这里恰好开始了一场比武,是清晖山的弟子对阵郑家的弟子,按理来说他们二人的实力应当相差无几,可这场比试却很诡异。
清晖山那个弟子几乎是被郑家的弟子按在地上打,没撑过一刻钟就惨败了。
林熙与秦阙对视一眼,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下来了——郑炜。
离开朱雀擂台,林熙却依旧愁眉不展,对秦阙说:“但很奇怪,这个郑炜使用的确实是郑家的刀法,而且我没从他身上看到一丝影山的影子。”
“你怀疑郑家与影山有勾结?”秦阙顿时领悟了林熙的话外之音,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倒也不能这么说。”林熙摇摇头,“郑家是五大世家之一,而且正如日中天,他们没理由与影山勾结。”
“那要是与影山勾结的是晋王呢?”秦阙心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虽然荒谬,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来了。
林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无可能。你小时候在京城生活过,你觉得晋王其人如何?”
秦阙仔细回想了一下,边走边说:“晋王曾经很不起眼,他母亲张德妃也不算得宠,但十年前发生了一件事,从那件事后,他就有了与太子相抗的实力。”
“什么事?”
“十年前,晋王的母舅张清槐,因治理黄河水患有功擢升为丞相,晋王母子也逐渐被陛下看重,而后先皇后病逝,王淑妃的兄长王尚书被人举报贪腐,王淑妃也就此失去了与张德妃争夺后位的资格,张德妃成功继任皇后,张家从此就非常显赫了。”
“悄悄跟你说,王尚书那时候还真没贪腐,这些事儿全是张丞相捏造的,事后查清了,但皇后之位也不能朝令夕改,陛下为了补偿淑妃,也对张家很失望,这才将太子之位给了她儿子。”
林熙是知道这些事的,但其中隐情哪怕身为烟雨楼楼主他也无从考究,如今从秦阙嘴中说出来,他也只能感慨一句:“皇家的事还真是离谱啊……”
“这些事还是我母亲讲给我听的。”秦阙笑着摇摇头,同样觉得他们皇家的事儿特别乱。
“那这么说,张相通敌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林熙沉思片刻,想通了其中关窍。
“张相是孤臣,背后没有世家的支持,所以德妃才能当皇后,而王家势力庞大,更是百年门阀,所以淑妃永远当不了皇后,而陛下为了安抚王家,这才给了太子之位。而张相若还是想去争夺储君之位,在大辰是找不到合适的盟友的,那他就只能去……”
“去大漠找。”秦阙接上他犹豫的后话,感觉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林熙接着这个念头继续往下思考,“若真是这样,张相与漠北合作,那他的头号劲敌应该是太子才对,应该要先去找粮草的漏洞啊……怎么会先动秦侯呢?”
“我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秦阙接过他的话继续说道,“张相是聪明人,他绝不会白白浪费掉北境的土地。若我是他,我应当会在晋王登基之后,再与漠北协商城池的划定。”
林熙:“是这样的,秦侯不参与党争,秦家更是北境的屏障,张相动谁都不可能动秦侯,一旦秦侯身死,北境就有可能失守,届时漠北长驱直入直指皇城,晋王和他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是啊……除了漠北的卧底,没有人希望我们秦家倒台。”秦阙感慨一声,语气中大多都是悲凉。
“这个关窍想不通,就没法儿确定张相通敌。”林熙摩挲着下巴,靠着旁边的一棵树缓缓盘膝坐下,“我大概知道为什么王尚书被查出贪腐,但陛下仍然没有废太子了。”
“为何?”
“陛下大概是想用太子一案,查出通敌之人,现在谁最想置太子于死地,谁想最快结案,谁就是通敌者。”
秦阙也挨着他坐下,说道:“既然这样,那得赶紧给英王去信,让他按兵不动,免得遭到陛下猜忌。”
“可……算了,尽力一试吧。”林熙还是担心信件会被影山抢走,但为了储君之位,他也只能如此了。
“等会再去其他擂台看看?我觉得张相通敌有可能,但郑家应当不会跟着他胡来的。”正说着,秦阙便朝林熙伸出手。
“好。”林熙欣然起身,经过刚刚那一番思考,他的酒劲已经散干净了,头脑分外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