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凭 第28章 修养

等人都走了，林熙才获得片刻安宁。

他靠在床头，枕着夕阳，听着北飞的雁鸣，好一片岁月静好。

正在他如痴如醉时，远处突然响起一曲羌笛，吹得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凄凄凉凉，连大雁都忍不住在屋外徘徊呜咽。

林珩景心里知道这是谁吹的，但他却不想打破这份美好。他觉得就这样，那人吹笛，他听着曲儿，这便够了。

笛声直到太阳完全落下才停止，林珩景也和着这笛声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春日好，春日的早晨更好，万鸟飞回，别的鸟儿都聚在檐下欢声笑语，却只有大雁执意渡过那高耸的阴山。

林熙许久未曾睡过这么踏实的一觉了，没有任务，也没有刺客，要是没有一些“闲人”打扰，那就更好了。

“林熙！林熙……怎么会还没醒呢？昨日不是醒过来了吗？”

苏翎为了他家楼主的生命安全，特意起了个早床，想着给他把把脉，熬熬药。

谁知他摇了那人许久都不见有反应，他一下子便慌了，赶忙伸手去感受鼻息……唔，好在还活着。

正在梦中田园安享晚年的林熙，被他这一嗓子喊的回了现实。

他睁开迷迷蒙蒙的双眼，扶了一下乱作一团的额头，低头看了一眼盖的整整齐齐的被褥，可他明明记得，他昨日是倚着床头睡着的，那这被褥又是谁给盖的呢？

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先是对着苏翎的天灵盖就是一敲，无力地骂道。

“大早上的你这是叫魂呢！连个觉都不让人睡好。”

“呜呜呜……你没事啊，那太好了……呜呜”苏翎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落，若是个女子，定然是会惹得旁人怜惜，可他是个七尺男儿，这泪落得只让人厌烦。

“再哭就把你丢出去！”

苏翎抹掉眼泪，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一片真心全喂了狗了！天天喊着你要你别动武别动武。你呢？不仅用内力，还要上战场！我求求您顾惜一下自己的命罢，我又不是华佗转世，没那个起死回生的本领！”

林熙由着他骂，不还嘴也不摆脸色，只默默听着，等他全发泄完了，才开口说话。

“阿翎，是我不对，我不该逞能上战场，但当时那个情况，若不是我跟秦阙撑着，葛加的军队便能打下断沙关，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苏翎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你总是有你的理由，但你总要想想羽儿啊。他才多大，身边的至亲就一个个离开了。”

“这不还有你吗？他亲叔叔日后是天子，他背后又有烟雨楼，有雁白有你，还有谁能欺负他？”

“对了，你来了京城，把羽儿一个人”

“哎，罢了。”苏翎总是说不过林熙的，“你血脉淤堵，至少还要三天才能好，不管有什么事，都先搁置着，让雁白去处理。”

“好好好，苏大善人。不过真有一事得你去帮我办。”林熙也从不跟他客气。

苏翎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等会你去书房，把北境正副堂主帮我敲定了，人选有三个，这次行动都立了功。”

“嗯。过会儿叫小厮给你把粥端来，多少喝点，那我先走了。”

这不是难事，却也颇费心思，苏翎得先回房做些准备。

清早的闹剧至此也就结束了，可林熙却没法儿睡回笼觉了，只得披着一件外衣起床吃早膳。

本来白粥就难喝，还给配了个鸡蛋，要不是有一碟咸菜，他都能掀桌了！

喝完粥，他也不想回床上躺着了，便找雁白拿了个话本子，躺在贵妃榻上看。

上午的阳光最是和煦，既有温度，还不刺眼。

安逸的环境总是会让人放松警惕，林珩景也不例外。秦阙都走到他身边了，他愣是没有一点反应。

直到眼前一大片阴影投下，林熙才注意到身旁来了人。

今日的秦阙一改往日非黑即白的穿衣风格，特意穿了身藏蓝色束袖武袍，一条白玉镶银的腰带别在腰间，更凸显他宽肩窄腰的修长身材。

一见他来，林珩景便莞尔一笑，说：“你怎么来了？这藏蓝色很衬你，不愧是上战场还要戴面具的玉面小侯爷。”

这人惯是喜欢打趣别人，尤其爱撩拨像秦阙这样的闷葫芦，论厚脸皮，也只有苏翎能与他一决高下。

秦阙没有理会他的第二句话，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想着来看看你的伤，没想到你已经醒了。”

“本就没受什么皮外伤，现在也就是血脉淤塞而已，将养个两三天即可。我打算后日启程，去京城。”

秦阙没等他吩咐，径直坐在了榻边，替榻上的人把被子捂严实了，说：“怎么这么急？再多休息个几日又不妨。”

“不行。”林熙叹了口气，摇了下头，“我们得赶在影山之前找到四把钥匙，线索得去京城找，耽误不起。”

秦阙低头深深地看着他，沉默不语，最后也只无奈地摇头叹气。

“饿不？我去厨房给你端点菜？”

林珩景闻言一笑，“好～”

望着秦阙远去的背影，林熙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从昨天晚上察觉到他的心思后，林珩景便一直在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

若是他不提，自己也不提，这样一直做朋友就是最好的。可若是他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自己又该如何回应呢？

无论从情义还是利益来看，他都不可以与秦阙分道扬镳，有他这张底牌，英王才能在与皇帝的博弈中取得先机……

林珩景沉思了许久，最后只得到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结果。

他又在软榻上躺了一小会儿，就起身回房换衣服了。

他今日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袍子，映在春日暖阳中，连他的眉宇都温柔了不少。

换完衣服出来，秦阙也正好将午膳端了过来，一盅鸡汤，一盘话梅小肉排，一碗水煮肉片，还有一碟青菜。

北境贫瘠，连菜色都比江南逊色不少，不过林珩景并不是贪图享乐之人，有口饭吃有口汤喝他就满足了。

“尝尝这鸡汤，我亲自下厨炖的，苏先生还往里放了几种药材。”

这鸡炖得软烂脱骨，汤底浓郁鲜香，药的苦味并不浓郁，可药香却沁润了每一丝鸡肉。

“你什么时候跟苏翎这么相熟了？”林珩景一边喝汤一边闲聊。

秦阙：“你昏睡的时候聊了两句，跟你一样，是个性情中人。”

林珩景“哈哈”一声，说：“少跟他玩，他是个不正经的，别把你带坏了。”

“不正经？”秦阙仔细回想了苏翎的行为举止，虽算不上一丝不苟，但也是规规矩矩，一看便知是有修养的。

林珩景暗笑一声，勾勾手，让他凑近了听。

“他可是个秦楼楚馆的常客，早几年名声就臭了。眼看都二十五六了，还讨不到媳妇儿……”

“啊？”秦阙属实是想不到，苏翎这么正人君子的外表下竟然如此不修边幅。

可他又转念一想，苏翎这样，那林熙呢？

林珩景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轻佻的声音就在下一刻响起。

“我跟他可不一样，我可是真的正人君子。从前嘛，我总想着娶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再养育一双儿女，可惜了……”

“可惜什么？”秦阙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生了这病，怎么好意思再去祸害人家闺女？”

这话不假，可传到秦阙的耳朵里，却是听到了另一番拒绝的意味。

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莫不是他发现了自己的龌龊心思……

急促的心跳声暴露了他的紧张，远远赶来的苏翎倒是救了他一命。

“林熙！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他本是远远地看着二人，却发现他们突然凑近讲了几句话，按他对林珩景的了解，肯定是又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讲给秦阙听了。

林珩景一脸无辜地说：“你那些事儿都成江湖佳话了，我讲给秦阙听又如何。”

说罢，他还摊开两只手，简直是欠揍的不行！

苏翎白了他一眼，转身坐下对秦阙说：“你可别听他瞎扯，我去秦楼楚馆那是为了自家的生意，呸，我们烟雨楼压根儿就没开过秦楼楚馆，那都是些正经的舞坊乐坊，这么多年不成亲，那……那也是因为一个女子。”

“那年暮春时节，她站在桥上，眉眼如画……”

“停停停！”林珩景见他又要旧事重提，连忙打断他的话，“你这事儿我都听了无数遍了，不就是你对人家一见钟情，结果人家压根不理你吗？至于说得这么诗情画意？”

“你懂什么？我这叫念念不忘，用情至深！”

林珩景也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了，也只有在苏翎面前，他这张嘴才有吃瘪的可能性。

“好好好，你赶紧走，本楼主要用膳了。”

“林熙，枉我辛辛苦苦从京城赶来救你，一路上我是连歇都不敢歇，结果你连一顿饭都不给我。终究是感情淡了……”

林珩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完，然后说：“滚。”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苏翎佯怒道。

“滚远点。”

“好嘞，楼主大人。”

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只留下坐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秦阙。

“你们这……感情真好。”

林珩景不以为意，依旧吃着可口的饭菜，说：“他就是没脸没皮的，胡闹够了也就收敛了。”

“哦。”秦阙活了这二十二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放荡不羁的人，江湖果然深不可测啊……

可听他们讲了这么多，他还是有一事不解，“所以苏兄是为了一个一见钟情的女子才终身不娶的？”

“呃……算是吧。他本就无拘无束，婚姻只会限制他的自由，不过他跟那女子也是不可能的，身份差别太大了。”

“哦？还有烟雨楼堂主配不上的女子？”秦阙饶有兴趣地问，“莫不是公主吧？”

“……”

“还真是公主！”

这烟雨楼里的人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不算公主，就是个县主，淮南王的女儿。”

淮南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也是他们那一辈里，为数不多有个好下场的皇子。

“哎，那也是可惜了了。”

“不聊他了，你的武功破境了？”林熙回想起战场上他那惊天动地的一剑，真是令人过目不忘。

秦阙点点头，说：“嗯，现在已经到了宗师之境了。”

“那真是恭喜了。”他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此次回京，你可愿与我一同入宫？”

“我……”

他想站在武德殿上，面对那九五至尊，亲口问出那纠结心底的问题。可他也明白，入宫就一定会有暴露的风险，甚至还会牵连到烟雨楼，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去连累他人。

林珩景看出了他心里的顾虑，细声说道：“你若是怕身份暴露，便带个面具跟在我身后，我替你问这些问题。”

秦阙抬眼望向对面那人，眼神里不仅有无法克制的爱意，更有难以言喻的警惕。

“林珩景。”

“嗯？”

“我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事。”

林珩景含笑低头，说：“你值得。”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索到底要不要说接下来的……最终，他还是败给了秦阙，败给了那一双如狼一般的眼睛。

“你是边陲重臣，代表整个北境。在夏邱彻底掌握北境兵权之前，陛下舍不得动你，文武百官更不敢动你。”

“所以我要做的，不只是要保下你的性命，更要助你洗脱冤屈，重掌北境。”

这番话听着，倒是多了那么几分真情实感。

秦阙反倒坦然了，说：“是为了英王吗？”

“是。他要想与太子和晋王抗衡，就必须拥有北境这个助力。”

果然，烟雨楼楼主永远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他从不质疑林珩景对他的情谊，所以他更希望两人可以坦诚相待。

正在他思索之时，林熙又开口了。

“我希望秦兄不仅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盟友。我助你重回北境军，你便要助他夺得储君之位。”

秦阙沉声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英王要去与太子晋王相争，为什么你要倾尽全力去帮他？”

秦阙鹰眼如炬，势必要将林熙的所有秘密看进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