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城 第8章 静月

自那日宋老爷亲口允诺宋延裕外出求学，他便悄然着手筹划此行。几番斟酌，终定下前往南京——那座文风鼎盛、学府林立的古都，正是他心之所向。他细细整理行装，备妥书卷笔墨，心中既有对前路的憧憬，亦有对家人的不舍。

离别之日，晨露未晞，府门前已悄然聚齐了一家人。宋延裕身着素色长衫，背负书箱，跪于爹娘面前，三叩首，声音沉稳而深情：“儿不孝，远行求学，不能日日侍奉双亲膝下。惟愿爹娘保重身体，莫为儿挂念。”说罢，眼眶微红。

他起身转向宋延庚与贺易斓，郑重作揖：“大哥、大嫂，家中二老，便拜托你们多加照拂。三弟年少气盛，还望多加提点，莫让他惹爹娘生气。”

宋延庚上前扶起他，沉声道：“你只管安心求学，家中一切，有我与你大嫂在，必不负所托。”

宋延彬站在一旁，平日跳脱的脸上也难得地敛起嬉笑，低声道：“二哥……你一路平安。”

宋老爷仰头望天，喉头微动，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去吧，男儿志在四方，爹不拦你，只盼你学有所成，平安归来。”

马车已候于门前，车轮轻转，似在催促启程。宋延裕最后回望一眼熟悉的府门，回望那一张张牵挂的面容，深深一揖，转身登车。

车影渐远，消失在晨光微露的长街尽头。府门前，一家人久久伫立，风拂衣袂，唯余无声的牵挂，在晨曦中缓缓流淌。

日子如流水般悄然滑过。自宋延裕离家求学，宋延彬也仿佛一夜长大，收敛了往日的顽劣，每日按时出入中学，放学便归家，不再四处游荡，府中竟也添了几分清静。

这日，宋延庚刚从城中铺子查账归来，暮色初染街巷，晚风轻拂衣角。他正欲登车归府，忽闻身后一声清脆呼唤：“延庚！”

那声音熟悉得令人心颤，他脚步一顿，缓缓回首——只见一袭素色衣服的女子立于斜阳余晖之中，眉眼如旧，竟是他以为此生再难相见的人。

“静月……”宋延庚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惊愕，仿佛见了不该出现的幻影。

静月已快步奔至他面前，眼波流转，笑意盈盈：“怎么？见了我，吓傻了不成？惊喜吗？”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声音微紧，目光复杂。

“我回来啦！”她轻快地扬起嘴角，眼中泛着光，“从前是我任性，拿离开吓你，是我不好。可我现在想通了，也后悔了，所以回来了——你高兴吗？”说着，她伸手便要挽住他的臂弯。

宋延庚却本能地后退一步，动作虽轻，却分明划开距离。

静月笑意微凝，却仍强撑着：“你躲什么？我回来了，还不行吗？”

宋延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沉声问道：“你到底去哪了？这两个月，你去了哪里？”

“我留信走了，跟表姐去了姑母家，在乡下住了阵子。”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后来……我想你了，就回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很惦记我？”

宋延庚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他原以为她一去不返，也曾痛彻心扉，可命运弄人，他已另择人生路。他沉默片刻，终是字字清晰，如落玉盘：“静月，我成婚了。妻子贤淑，家宅安宁。我祝你……也能寻得属于你的幸福。”

刹那间，静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怔怔盯着他，仿佛没听清，又仿佛不愿相信。

“你在开玩笑，对不对？”她忽然笑出声，声音却颤抖。

“我没有骗你。”他目光坚定，语气沉静，“全江城都知道宋家大少爷成婚了。我不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她声音骤然拔高，眼中泪光骤起，“就因为我走了？就因为我吓你一回？你便这么快另娶他人？”

“不是因为你。”他摇头，声音低却有力，“是我写过信，想告诉你我的心意，可你踪迹全无，信寄不出去。后来……我遇上了易斓，她温婉坚韧，待我以诚。我们成婚，是两心相许，是命运的安排。”

“那我呢？”她声音哽咽，泪水终于滑落，“我算什么？你曾说过你喜欢我……你说过的……”

宋延庚闭了闭眼，喉头滚动：“静月，过去的事，我从不否认。可人不能总活在从前。我已成家，肩上有责，心中有她。请你……也放下吧。”

“我放不下！”她几乎是喊了出来，泪如雨下，“我才走两个月，你便娶了别人……你知不知道，我是回来找你的……我是认真的……”

他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却再无动摇。良久，他轻声道：“静月，保重。”

说罢，他转身，登车，车帘落下，马蹄轻响，渐行渐远。

静月立于原地，晚风卷起她的衣角，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道身影在街角尽头缓缓消失，仿佛带走了她曾以为还能重续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