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砚这一伤,便是半月。
这半月里,玉泠果真如她所说的那般,日日陪伴左右。
她素日性子疏淡,除了碧泉宫的玉槿,极少与同门应酬,这般衣不解带的照料,连业平都暗自诧异。
文砚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先前的委屈也渐渐消融,只觉这位大师姐虽看上去清冷,内心却比谁都温热。
她伤势本就不算致命,兼之汤药对症,玉泠又时常渡入内力调理,不过十日便已能下床走动,半月过后,不仅内伤痊愈,连往日留下的旧疾,也消弭无踪,面色比初上山时红润了许多。
这日,天色晴好,残阳透过窗棂,映得满室金辉,文砚正坐在桌前翻看玉泠送过来的诗集话本,忽闻门外脚步轻响,抬头便见玉泠端着食盒走了进来。
玉泠未等她起身,伸手便扣住她的腕脉:“脉象沉实有力,想来已无大碍。”
她将食盒搁在案上,摆好碗筷,却并未如往常般催她吃饭,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递到文砚面前:“你且自己看看。”
文砚双手接过,只见封面上书“金丹真诀”四个大字,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心法口诀,字句晦涩难懂,幸好旁侧还有另外手书的簪花小楷注解。
“大师姐,这是?”文砚抬头问道。
玉泠坐在她对面,为她盛了一碗鸡汤,淡淡道:“那日你私闯藏经阁,为的是辅助练习天山九剑的内功心法罢?”
文砚脸颊一红,低头道:“是小妹孟浪了。”
“无妨。”玉泠摆了摆手,“天山九剑第一式虽我教入门剑法,但你先前跟着玉壑学的,不过是些架子招式,般若宫藏经阁中的内功心法,虽能勉强支撑练完缘觉剑,但若想练余下八剑,却是杯水车薪,内力根基不足而强为,轻则经脉受损,重则走火入魔。”
文砚心中一惊,她先前练第一式时,便已觉内力不济,招式施展到半途便后继无力,练下来更是感到经脉滞涩,只是彼时玉壑动辄打骂,她不敢多言。
她忍不住问道:“大师姐的意思是,若要练好天山九剑,必先要修好这金丹真诀的法门?”
“不错。”玉泠道,“当年我教开山祖师百里济手创两大剑法两大内功,一曰法华七剑,及其内功慧命经,二曰天山九剑,其内功心法便是这金丹真诀。除了天山九剑第一式人人可学,这余下的功夫历来只由教主亲传弟子学得,你手上这本便是我的师父,教主业伽所留之手抄本,旁边的注解乃我练剑时的心得,你若能潜心修习此诀,不仅九剑可臻大成,他日若有机缘修习法华七剑,亦能触类旁通。”
听到这番话,文砚顿觉手中的经书重逾千斤,她万万没想到,玉泠竟如此推心置腹,竟将这等镇教心法轻易相授。
她连忙将书放回案上,推辞道:“大师姐大恩,小妹无以为报。只是……小妹既非教主弟子,资质亦平平,如何修炼得这等上乘功夫。”
“你怎知自己资质平平?”玉泠挑眉看她,“你家遭横祸,从千金小姐沦为江湖孤女,却从未自怨自艾,玉壑那般折辱,你仍每日勤练不辍,这份心性便远超常人,况且,习武之道,资质固然重要,恒心与悟性更甚,能不能练成,要试过才知道,未练便先怯了,怎成大事?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规矩,更不必挂怀。师父云游在外,本门事务自然由我定夺。我代师收你为徒,传你心法,有何不可?习武之人当守规矩,却不可为规矩所缚。”
这番话如晨钟暮鼓,文砚顿觉自己似是过于谨小慎微,大师姐已如此为她盘算,她一再推拒岂不是显得矫情?
想通此节,她握紧手中的经书,回道:“小妹明白了!定不负大师姐所托!”
玉泠见她重拾信心,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既如此,明日起,寅时起身随我练功,这半月你虽养好了伤,但筋骨尚有些滞涩,需得先活络开来。”
文砚用力点头,连忙坐下吃饭,只觉这碗鸡汤比往日更鲜,小菜也更可口。饭后,她便捧着金丹真诀回到房中,逐字逐句研读起来。
口诀虽晦涩,但有大师姐的注解,加之她自幼便读过不少医书典籍,悟性本就不低,读到深夜,竟将前两页的口诀熟记于心。
第二日寅时,晨露未晞,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文砚早已梳洗停当,换上灰布短打,刚束好腰带,便闻三声门环轻叩,开门一看,玉泠已立在门外,一身银灰劲装,背负长剑,长发束成马尾,格外英姿飒爽。
玉泠本是想来叫醒文砚的,没想到她已早早准备好,着实让她意外了一番,对这孩子更是高看了几分。
“倒比我料想的早。”玉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颔首,“走吧。”。
文砚连忙跟上,两人踏着晨露,一路往后山走去,天宫后山多是云杉密林,此时林中雾气弥漫,松针的清冽混杂着泥土的湿润,扑面而来。
玉泠脚步轻快,在密林中穿梭自如,文砚紧随其后,虽有些气喘,却也能跟上节奏。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两人来到一片开阔地,正中长着一株极高的云杉,树干笔直,高达七丈,枝桠稀疏,只在顶端长着些翠绿的枝叶,枝桠间结着几颗黄褐色的球果。
“便是此处了。”玉泠停下脚步,指着那株云杉对文砚道,“看到那黄色球果了吗?你去摘一颗下来。”
文砚抬头望去,那球果长在高处的枝桠上,最矮的距离地面约莫也有四五丈,且树干光滑,枝桠极少,想要爬上去绝非易事。但她并未多问,径直走到树下,深吸一口气,双手抱住树干,开始往上攀爬。
云杉树干极为光滑,几乎无处借力,文砚只能用手指抠住树干的纹路,双脚蹬着树干,一点一点往上挪,刚爬了五丈多高,脚下便一滑,险些摔下去,吓得她连忙紧紧抱住树干,心跳不已,她定了定神,继续往上爬,可越往上,枝桠越少,树干也越细,晃动得愈发厉害。
折腾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文砚才爬到一丈多高,距离球果仍有大半距离。
这番折腾下来,她浑身是汗,手臂酸痛得很,一泄神便松手落回了原地,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躁意。
玉泠道:“心浮气躁,如何能成?”
文砚一愣,正要开口,忽觉后颈一麻,竟是玉泠屈指弹出一缕内力,点中了她的风池穴,一股清凉之意从脑后蔓延开来,瞬间驱散了躁意,天灵也清明了许多。
“过来。”玉泠招手。文砚依言,转身走到玉泠面前,垂首道:“小妹无能。”
“非是无能,乃法门偏了。”玉泠道,“你看到树便只想着攀爬,岂非一叶障目哉?”
她问道:“送你的金丹真诀,你可读了?”
文砚忙答道:“昨夜读了前两篇。”
玉泠继续问道:“你可还记得开篇真言?”
文砚脱口而出:“应是‘目牛无全,全真道成,太虚之象,恍惚中神在虚无之中,混合道元’罢。”
“正是。”玉泠解释道:“大道合一,始于洞察,归于全真。内功修炼,应保全真性,见天地然视天地无物,进而心神融合,物我两忘。”
文砚恍然大悟:“我见树得树,所以只想着攀爬,但倘若忘记树的存在,以意念引动,唯记着球果之所在,是否可行?”
“还不算愚钝。”玉泠赞许地点了点头,“此树虽高,却也有迹可循,你若一心想着树高难攀,便已输了三分。你且试试抱元守一,摒除杂念,莫要再去想树有多高,只专注于脉络指引,如此这般何愁上不去。”
文砚依言,再次走到树下,闭上双眼,凝气聚神,掌心感受着树干的纹路。
片刻后,她只觉掌心与树干接触之处,有一缕微弱的气息相连,冥冥中似能感知到云杉内部的脉络走向,如人体经脉般纵横交错。
她心念一动,双脚轻轻一点,竟如粘在树干上一般,稳稳向上踏出一步。
这股气缓缓流转,文砚逐渐觉得自己似是树上的一叶松针,身体也越来越轻,在光滑的树干上穿梭,遇到枝桠便借力一跃,不过片刻功夫,便上到了顶端。
指尖触及球果,文砚心中狂喜。她果断摘下一颗,高高举起,朝着树下的玉泠用力挥手:“大师姐,我摘到了!”
玉泠站在树下,见她身形灵动,一点即透,眼中满是赞许,正欲开口夸赞,却见文砚心神一泄,脚下一个趔趄,竟从顶端直直摔了下来。
“当心!”玉泠足尖一点,立时便到了文砚下方。
她张开双臂,稳稳将坠落的身影抱入怀中。
文砚只觉耳边风声呼啸,吓得紧闭双眼,身体却立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睁开眼,撞进玉泠秀雅的眉眼,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下颌。
“师……师姐……”文砚的脸颊顿时涨得通红,挣扎着从她怀中跳出来,垂首站在一旁,双手紧紧攥着球果,连耳根都红透了。
玉泠见她羞涩得手足无措,忍不住莞尔一笑,如冰雪初融,只是文砚低着头,竟错过了这难得的暖意。
玉泠侧过身,假装整理袖袍,避开文砚的窘迫:“无妨。你能在首次尝试便能物我两忘,悟性远超常人,方才若非心神激荡,也不会失足。”
她接过文砚手里的球果,掂了掂,正色道:“金丹真诀讲究‘气随念走,念随心转’,你方才攀树时,气与树合,便是入门了,往后练功,切记不可心浮气躁。”
文砚闻言,登时忘了羞赧,心中唯余满满欣喜:“我记下了!”
玉泠将球果还给她,指着开阔地旁的一块青石:“今日先练吐纳。你盘膝坐下,依着金丹真诀第一卷的法门运气,我在旁为你护法。”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