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栖故纸 第1章 第 1 章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故渊本该是一个很美丽的词。可在江湖上，这两个字却成了禁忌之语，莫说是提起，便是想想都不寒而栗。无他，因为任何人，任何事，似乎只要是和这两个字扯上关系，那么过往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这里的一切包括：至高无上的权力、堆金积玉的财富、出神入化的功夫、七窍玲珑的才智等等。

可是没有人能够清楚地阐释故渊到底为何物，是一个功夫登峰造极的人，还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组织，抑或是一个有去无回的险境？

“家有千金，行止由心”的月如霜，名动十四州的月如霜，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个禁忌扯上千丝万缕的干系，并且在多年后她的名字也成了禁忌的一部分。

她还清楚地记得故事的开端，那是一个冬至的黄昏，她带着一身暗伤，捧着历经艰难险阻而得来的天山雪莲，兴冲冲地去献给母亲。

母亲接过盒子，素来没有表情的脸庞上居然也有了一丝笑意，空洞了十几年的眼神中甚至有了几分怜惜之意。母亲缓缓地、笨拙地伸出手，平生第一次抚上了她的头顶，掌心干燥而温暖。

她心跳如擂鼓，第一次觉得冬至真好，凛冬已至，春归未远。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接过母亲随后递过来的茶盏，茶冷得割喉咙，穿肠而过，冷彻心扉。在晕过去的前一刻，月如霜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义父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喟叹：人心难测，冷茶难喝。

是啊，冷茶难喝，尤其是经由冷心冷肺之人亲手泡出来的冷茶，还是经由那双从未伺候过人的手侍弄。

当她从透心凉中转醒时，依然是夜里，周遭灯火通明，好似只是母亲跟她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可惜身上的衣裳湿漉漉的，腰间黑漆漆的太阿剑硌得腰酸背疼，兜头而来的鞭子还闪着寒芒。

半昏半醒之际，她握紧太阿剑，扭着腰身避开来势汹汹的鞭子。

人活着，剑还在，功夫未全失，月如霜瞬间觉得母亲亲手泡的冷茶还能再饮三百杯。

鞭子未抽中，满脸络腮胡的来者竟也不生气，睁着恹恹欲睡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既然还活着，那就跟爷走吧。”

平平无奇的长相，平平无奇的语调，如同路边捡一只阿猫阿狗一般平平无奇。

说罢，他从身后摸出一把未开刃的铁锹，随手往地上一扔。

月如霜拄着太阿剑慢慢地站了起来，顺手将铁锹捡在手中掂了掂，暗自将周边打量了一圈。

好家伙，也就是这三两句话的功夫，身上的衣裳已经干透了，她这才发现如今身处一处旷野之中，身边立着不计其数的、三足两耳青铜巨鼎，比皇帝祭祀用的还大，鼎下烧着木柴，冒着熊熊烈火，鼎中热气蒸腾，伴着咕噜沸腾的声音。

每一个鼎旁守着四名虎背熊腰的大汉，满身戒备，一手握着武器，一手不断地往鼎里投掷块状物。

旷野很大，一眼看不到尽头，岔路多不胜数，男女往来其中，多如过江之鲫，却又秩序井然，分工明确。但是，他们大都面容枯槁，目光呆滞，身无饰物，衣裳新旧不一，有锦衣华服者，有布衣白丁者，有衣衫褴褛者，亦有衣不蔽体者。

“敢问大侠如何称呼？这是何处？”月如霜低声问道。

“这里没什么大侠！”那人恶狠狠地说道，疾步向前走去。

月如霜这才发现拿鞭子抽她的根本不是什么大汉，而是一个高瘦的跛子，也不知哪个字眼戳中了他的肺管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发起了脾气。

“好，好，好，不是大侠便不是，通个姓名总不为过吧？”月如霜从善如流地跟了上去。

“南柯，人称南爷。”那人阴测测地说道。

他走得飞快，一点都不像腿脚不灵便的样子，三两下便拐进了一处约莫五六尺高的石洞。月如霜这才发现，这南爷虽然是个跛脚，还瘦骨伶仃的，像跟竹竿似的，但是身量很高，整整比自己高出了一个脑袋。

“南柯？是南柯一梦的南柯吗？”月如霜打量着四周追问道。

洞中别有天地，不见明火，壁上镶嵌着牛眼般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各处亮如白昼。巷道四通八达，像个迷宫似的。随处可见巡视之人，带着面罩，披坚执锐，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每走一段路便有人查看令牌。

南爷没有半点谈话的兴致，步子迈得更大了。

月如霜暗自叹息，搞不清周遭境地，也摸不清对方来路，只能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赶路。

七拐八拐，地势越走越低，温度也越来越高，潮湿且闷热，十分不好受。

月如霜随着他钻入一处毫无辨识的石洞中，南爷总算是停下了步伐，鞭子也盘回了腰间，熟练地操起一个小册子，用一支磨得所剩无几的炭笔勾画起来。

洞中陈设简单，一应桌椅茶盏等日常随处可见的物什全都没有，只有十五个光着脚、打着赤膊的汉子，他们与外头搬运重物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大都面有菜色，瘦骨嶙峋，似乎可以数清每一根肋骨和骨头，有挑水的，有开凿的，有搬运的，有挖土的，有清扫的……有条不紊。

只有两个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的汉子，瘦得没那么夸张，赤手空拳，太阳穴高高鼓起，练的应该是内家功法。

南爷进来时，只有那对眉眼相似的汉子喊了一声“爷”，其他人均无动于衷，似乎连眼神都欠奉。反倒是打量了月如霜一番，从头到脚，犀利如刀，如狼似虎，削皮剥骨，甚至还有人悄悄吞咽口水，但没有人开口说话。

南爷轻轻掸了掸册子，发出轻微的声响，众人顿时如临大敌，恢复成原来面无表情的样子，纷纷埋头干活，竟不像活人。一时之间，石洞内只听得丁丁当当的敲击之声。

月如霜如芒在背，挤到南爷身边，单手拎起铁锹往石壁上凿了一下，泥沙俱下，四处迸溅，搞了个灰头土脸。

南爷身法诡谲，进退如梁上燕，竟然未沾半点尘土。

月如霜多少觉得有几分失望，腆着脸说道：“南爷，你好歹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吧，瘆人得很。”

“瘆人就对了，这是故渊。”南爷抬头，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身侧的一对箩筐，阴测测地说道，“每日挖一百担，少一担饿一顿，少三担打一顿，少五担烧了，少十担以上有惊喜，是你想不到的，嘿嘿。”

月如霜看了看那两个能把自己装下去的箩筐，面色苦得像霜打过的茄子，挣扎着说道：“若是我每天能多挖几筐呢？”

“那便是爷的活计没分派好。”南爷意味深长地说道，慢条斯理地合上了册子，总算是赏了她一个正脸，“对了，故渊有很多规矩，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连坐。呵呵，在这个神陨之地，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尤其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否则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