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鸣时 第9章 伏魔（三）

可是刚才是自己主动留下她的，转头把人赶出去不太好，少年愤愤的在原地站了起来，三下五除二的把饼咬的稀烂吃进嘴里，歇也不歇，提起锏就出去了。

夜风习习，篝火中的木柴不时“噼啪”一声爆出一簇火苗。

伴着篝火声，燕虞的意识沉沉坠去，不消一会儿，竟真的睡了过去。

梦境里燕虞整个人浮浮沉沉，费力睁开眼，看见了燕祁因的脸。

那人正笑吟吟的看着她，衣服上五颜六色的挂饰在光下折射出一道道炫彩的线：“姐姐。”

燕虞猛地爬起来，发现那人眼睛随着她的动作在转动，“阿祁，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那人没有理会她的话，周围忽然升起一层白雾，渐渐的包裹住两人。

燕虞想去拉他的手，他的身影被白雾遮挡，拉了个空。那人仍是笑吟吟的，白雾倾吞了他的全身，只剩下一张嘴巴，他咧开嘴，声音断断续续：“小……心……”

“小心……昭、事、录。”

那个声音像老旧的磁带，挣扎着一顿一顿的放映完，倏然就断了线。

燕虞又一次睁开了眼睛，场景已然变化，她看着燕家熟悉的水榭楼亭，恍然反应过来她仍是在做梦。

梦中的她正沿着游廊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明明还有几步的距离，一眨眼却已到了书房，她听见自己开口：“我想去找燕贰他们玩，你不是说要叫他们教我一些保命技巧。最近打算盘打的我头疼。”

燕池羽正坐在案前，桌上垒着好几本公文，对她熟稔的态度习以为常，一面笔墨不停的写着公文，一面头也不抬的回了句“嗯”。

看着这副场景，燕虞了然，此时他们已接下了南下的事情，她在燕府已经呆了好些时日。

燕池羽在朝廷挂有官职，平日里找他时有扑空，而今又要南下，公文堆积如山，她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空子。

两人这时已没了初见时的防备，态度日渐亲昵，燕池羽为帮她适用这里的生活以及南下的行程，给她请了许多先生。

最近她正在学商算，打算盘打的她心浮气躁，所以来问燕池羽能否让她去跟燕贰他们学学武艺，好换个脑子事半功倍。

燕池羽当然没有意见，抓她的课业是先生们的事，他一般不怎么安排她的课程，她想要如今日这般调换学业也只用来跟他说一声，基本都能如她意。

后面她便主动去找了燕贰，跟芙霖霜她们日渐亲近，亦师亦友。

不知道怎么会梦见这件事，燕虞胡思乱想，又想到了临走前一日背上那一道伤。

非是直接打在她的身上。对内，燕家里她是“幕朋”的身份，来来回回走动不免与他们相处，大家对她皆亲切和气；对外，她是燕家的“亲戚”，她又多待人平和，故而街坊喜爱她，有甚过处也不忍责罚。

故而这责罚不是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与她宛用一体的燕池羽身上。

自她来此，她与燕池羽便伤痛共享，一人肉身遭刀刮剑砍，另一人身上必也会出现伤痕。

当日皇帝说燕老先生家规甚严，她原以为只是随口唬人，不消一月相处，才知此话非虚。

她旁敲侧击，才从芙霖霜他们口里得知：燕老先生非是燕家兄妹二人生父，他是兄妹二人的族叔。

燕父燕母早年双双逝世，留下一双儿女，燕家人丁稀少，余下的人无人想接此“大任”，燕老先生便主动出言，代为养育。

燕家祖上钟鸣鼎食，以燕老先生那一辈之最，他并未成家，视兄妹二人如亲子，管教便更为严苛。

燕家小姐是个姑娘，燕老先生虽也对其看管及严，但仍有松乏，且其因身体原因，常不居家，更为怜惜，从未加苛责处罚。

至于燕池羽……

据说早年身体也不太好，故而多仅口头斥责；后至弱冠进朝从政，便规正愈严，稍有行差踏错之迹，鞭苛具下。

光这一月，这样的伤，大大小小也有十几回。

燕虞有时也想不明白，燕老先生虽人有点古板，对外一向温和；连对着她这个不甚相熟的陌生人，也常有关切。

燕池羽再怎么不羁浪迹，接连鞭责，一月也不至于犯十几回。

这些事情，燕虞没有主动开口问过，毕竟身份尴尬，贸然点出，岂不是在撕他们叔侄俩的脸皮？

虽然后面燕池羽还是发现了。那时她还没开始学武，对这种疼痛的忍耐力几近于零，打马出门时便偷偷买药来涂，他来找她时屋里的药瓶恰好被他撞见。

他什么也没问，隔天她的小丫鬟就抱来了一堆膏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那之后这样的伤便少了许多，只是祠堂内仍常有碗碟摔跌的声音，之后一夜堂前花灯长亮。

不知道这次，又是犯了什么处罚？

燕虞眼珠不断滚动，终是把眼皮撑了开来，方才发觉额头、背上出了许多的细汗。她听见一声清脆的鸟鸣，拉开营账的帘子，一只红颈燕飞落她的指尖。

她取下燕爪上绑着的纸条，上面端方雅正的写着几个字：“无事，青阳城会面。”

虽然早上出城时她对于他的临时变卦有些失落，但燕池羽一向守诺，答应她的事从没爽约，怕是真有什么事一时处理不了。

眼下见他尚有余力回信，燕虞微微放下心来。

这只小信燕是她的专属信使，芙霖霜她们陪着她挑选的，格外机灵能干，实属“燕中精品”。

在来营地的路上她发信问了下燕池羽的情况，顺便问了下昭事录能否除魔。

就这么一会儿，回信就完好的到了她手上。

燕虞决定到下个地方时给它买点小零食吃。

关于昭事录能否除魔这件事，燕池羽也知之甚少，写信人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又在纸条的反面写了句话。

燕虞把它读了出来：“将其展开正对魔物，或可有效。”

燕虞读完纸条，拿上卷轴有些跃跃欲试。燕池羽并未问她为什么有魔，看来魔物这事在他的认知当中，昭事录还暗藏玄机。

此时篝火还在熊熊燃烧，距离少年离开的时间也不过一炷香，夜黑风高，正适合除魔。

————

午间，宫墙内。

浴宫里热雾缭绕，葳蕤的水波随着内里佳人的动作在宫内的穹顶上映射出波光，满室像是拢在一层碧清的鲛纱后。

池内的可人儿上半身浸在水里，从水里拈起一片花瓣，在指尖揉搓着。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鸟啼，池中人由此转过头去，长睫犹挂着氤氲的水汽，墨黑的长发披散在池里，上半部已经打湿，贴着他略显白皙的脸颊。

她已经到城门了。

那人游到池边，随手捡起摆在一旁的衣袍开始挑拣，避过那些太过繁复的外袍，他捡了一根火红的发带缓慢的把长发挽起。

脚步声在空旷的浴宫回荡的格外清晰，屏风外的地面上明黄的衣摆逶迤在地，来人脱了外袍，却并未再走进，屏风上映出他的身影。

池中人仍然不紧不慢的绑着发带，一松手，发带的尾巴垂落下来，搭在他的肩头，他终于斜睨了一眼屏风后的人影。

人影没再听见池内的悉索声，绕过屏风，走进池中人面前。

那人已经从池中出来，通身只穿了一件雪白的里衣，那些串着金贵宝珠的衣袍被他丢到一边，高扬的发尾和绸红的发带交缠在一起，是一种别样的风情。

李妄衍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却又压上来一种诡异的理所当然。

燕池羽待人总是疏离客气，对同僚如此，对他总是更甚。

他罕见的生了一张不合性别的脸，眉细似柳，眼型如杏，面若皎盘，是一幅亲人至及的“观音面”。

可这观音除了少时对人热情亲近，惶惶多年后，眼狎冰霜、面若寒禁，何人亲近的得？

许是刚沐浴过的缘故，今日的燕池羽没有往日那般令人不可接近，他似被这满池清水涤渡开来，眼里隔人一层的霜花尚未凝结，故给人一种春风相携的亲人姿态。

可待他再进一步，燕池羽便给他行了一礼，很有分寸的君臣礼，他才惊觉这不过是飘笼在外的虚幻春景，像满室的水雾，消散之后唯余寒冷。

水雾褪去，自娱自乐的幻境就不攻自破。

“子翼，明日还在甘霖宫沐浴吧。”

“陛下，臣该出发了。”那人褪去氤氲，眼中一片沉静。

轰然一声，某处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

“轰——”燕虞赶到时，一棵大树正被拦腰折断，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个少年跟空中不可名状之物缠斗在一起，客栈被两人打的塌了半边，断垣处还灼灼燃着火。

人早已在这场打斗开始时跑完了，故而倒是没有伤亡，少年见她来了，眼带灼光向她喊道：“快来帮忙！”

这一喊话，让那个高大的黑状物钻了机会，它身体一侧变化出似人五指一般的黑团，一掌劈头盖脸地向少年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