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鸣时 第16章 幻戏（六）

他的尾音趋于一声卡顿，像是零件卡住的声音，随后便一动也不动。

只是他的一只手还高举着，手指屈起，不知想抓握什么。

燕虞感受到她的鸡皮疙瘩“死灰复燃”，敬职敬业的又开始上工。前面那个跟她讲话的肯定是真货，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掉了包，留下这么个鬼东西。

不知道菩清源哪搞的这么多人偶，个个做的似人非人，面容做的格外精细，凑近看甚至能看见脸上的毛孔。

只是见过了真品，哪怕仿的惟妙惟肖，也终究让人觉得失了颜色，徒留恶心。

譬如眼前，燕虞看着这个冒牌货，感到一阵心烦，抽刀打算解决了他。

人偶在这一瞬动了起来。他们全都转了个方向，把身体朝向她，一只手高抬起呈抓握姿态，无形中把她圈在了最中间。

燕虞如醍醐灌顶。

——他们在向她举杯！

一阵掌声从后方响起，人偶们机械的放下了举起的手，也开始鼓起掌来。

菩清源从人偶后面走了出来，他神色清明，已完全没有了醉酒之色，笑咪着眼给燕虞喝彩。

“燕姑娘，大晚上不睡觉，竟然是从戏台跑到我的赛神仙来了。”

“你就这般迫不及待，想要一睹我精心排演的幻戏吗？”

戏台？这里是赛神仙？

她猛然抬起头，此时灯光大躁，这座庞大的地下建筑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它足足有五层楼之深，处处雕梁画栋；顶上两层作了卧房，其下三层皆放了桌案，用作宴饮。而她此时站在这栋建筑的大堂里，被“食客”簇拥着，向她示意鼓掌。

这个地下大物，分明就是一座倒立的、颠倒的赛神仙酒楼！

“你把……她藏到哪去了？”燕虞指了下那个女装的人偶。

“噢……你说你的那个姐姐？”菩清源呵呵笑了一下，“你们修士就是喜欢乱动别人的东西。她混进我的幻戏里，还搞坏了我好几个人偶。”

他说着走到一个瘫坐着人偶旁边，爱惜的抚上它歪斜的脑袋，它的面皮已经撕破了，整个木偶损坏的不像样，菩清源的尾音含着一股与他憨厚面目不符的狠厉：“所以我把她也做成了人偶。”

“你们修士总是提倡公平正义，她搞坏了我好几个人偶，而我只要她一个人的命，很公平吧？”

燕虞听出话里隐含的一丝暗示，“你不计较我闯进了这里？”

菩清源摇头对答：“燕姑娘，你把我想的太狭隘了。”

“商人总是无往不利的，我与你交恶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本打算关你几日就把你放出去，只要你离开了青阳城，绝口不提你在赛神仙见到的所有事。”

他说完，眼前人呵笑的嘲讽出声：“商人？你是人么？”

菩清源转到了她的面前，盯着她的黑色眼睛里闪过一抹幽绿的光。

“商人无利不起早，魔可就说不定了。”

“再说，你放了我，怎么就确定我甘心就这么走了呢。”

“你可是魔。修士不就是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的么？”

哪知菩清源听完这番话，彻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除魔卫道，匡扶正义？哈哈哈哈哈！”

笑罢，菩清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或许别的修士会吧。”

他霎时锐利的目光直直锁住燕虞，“但是你？不，你不会。”

“你确实有一些修士的手段，但是你其实并没有门派吧？”

“一个没有门派的散修，啧啧啧。”

燕虞感受到菩清源对她的蔑视，心头一阵火起，看老狐狸更不顺眼。还没等她发作，老狐狸又继续说道：“况且，你不是一直对我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在楼上时你与魔物对峙，你其实是想要跳到江里跑掉的吧。楼里其他的人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不是那个小丫头突然蹿出来，也许我们现在都不会见面了。”

“至于那只魔……你一直默许它活着，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白日她出手灭了那只魔，楼里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但离她最近的菩清源却知道，她的符当时并没有画完。

是菩清源，把那只魔给收进了翡翠项链里。

刀光如雷般闪过，菩清源肥大的身体影响了他的行动，他脖子上翡翠项链应声而断。

颗颗翡翠砸落在地上，迸裂开来，无数魔气从中蹿涌而出，在空中汇成一个巨大的黑团。

这座地下建筑中一刹那电闪雷鸣，仿佛有巨兽困于其中，无数桌椅花草被吸入那团黑气里，最底层的数个木偶也抵挡不住被卷入其中。

“你在干什么？！”菩清源睚眦欲裂，扑上去想阻止，却只护住了一部分。

燕虞早已将那个冒牌货也送了上去，眼前终于清净，她挥刀割破指尖，“现在我不想它活着了。”

“你懂什么？！简直是自作聪明！你以为你可以除掉它？”

菩清源忽然开始挣扎起来，他的面皮像是快要扯破，一重重黑影从他的皮下凸显出来，他的脸与狰狞的魔影交叠，错落变换。

燕虞已经开始画符，她一脚踢翻了菩清源，踩上他的身体，“谁说我要除掉它了？”

她手上成型的金咒直指他的额心，菩清源的眼中终于有了惊恐。

“我除掉了它，只要你想，马上又可以放一个新的出来。”

“只有除掉你，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除掉我真正的菩清源也会死！还有这些魔气，它们会毁掉整个青阳城！”

“那又怎样？”在菩清源的眼里，燕虞歪了歪头，说出来的话淡漠而又残忍。

“我的姐姐，她还活着吧，只是被你藏起来了。除掉了你她自然就会出现了。”

“至于其他人……”

菩清源以为她是在犹豫，嘴角弯起了弧度，透过她的身后，那只魔物接收到他的传达，正俯身而来。

那魔物转瞬来到燕虞的身后，菩清源眼里的癫狂笑意漫起，紧接瞳孔倏然放大，金色的剑符如细密冰棱化作千份刺入他的额心，燕虞一掌拍在他的头上，金光在他的身体里流窜，他像是泄气一般飞速干瘪下去，魔气从他的体中飞出四蹿。

那些魔气飞散到空中，又被金色的剑气一一斩灭，燕虞身后的大魔也在金光的符咒里消失殆尽。菩清源最后的意识还没消散的时候，听见她又开口：“我只是个有点“小”手段的散修，其他人对我来说，有那么重要么？”

菩清源的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魔气，化为了一具形销骨立的尸体，安静的躺在地上。他如今也与那些毫无生机的木偶无异了。

燕池羽从一处高高堆起的木偶山后面走了出来，手上余下的金光缓缓随风消逝。

“你不是不会吗，怎么留了一招没告诉我？”燕虞看着他瞪大了眼睛，大声地对他控诉。

没待燕池羽回答，几行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身上统一穿着官服，看上去像是衙门的人。

他们将燕虞二人团团围住，他们之中果然走出一位领头的官员，那人没什么迟疑，径直朝燕池羽走去，“燕大人。”

燕池羽仍点着红妆，一番折腾使他用来遮蔽脖子的绸缎掉了下来，他看上去与那名官员颇为熟稔。他自出现后并未看燕虞一眼，只对着周围人道：“菩清源已死，魔物尽灭。即刻查封赛神仙，有关人员系数带走。”

衙役们即刻领命，顺着楼梯向上查封酒楼，还余下一小波人站在原地，他们看向被围起来的燕虞，见到她的脸，不敢轻断，“大人，这位姑娘怎么处理？”

燕虞盯着燕池羽，此时他终于看见了她一样，却只是短暂停顿了一眼，“疑犯，带走。”

“什么意思？”没等衙役们动手，燕虞冷冷出声，眼神仍盯着燕池羽不放。

对方却丝毫没有理会，抬脚要走。燕虞周围的衙役上手要押解，几人围上去都近不了她的身。

这时燕池羽才又回了头，“不用押她，她会走的。”

衙役们听见他的话，纷纷放下架势，心里忐忑的看着捏着手腕的燕虞，这架势不像要走，倒像是准备打人。

只见那姑娘转着手腕，与大人对视了一眼，忽然卸了架势，示意他们带着她走了。

其实燕虞没从那一眼里看出什么暗示。他们只是意外对视上，他的眼神匆匆擦过她，几乎没带什么情绪的就移开了。

她只是觉得奇怪，打从她发现这个洞口，乃至于踏进这个酒楼开始，遇见的事情都有种说不出的、顺理成章的怪异。

燕池羽表现的也很奇怪。还有菩清源，他竟然那么容易就死了，甚至他身体里藏了那么多魔，连一只都没能留下，就被她和燕池羽共同施咒给消灭殆尽。

燕池羽跟那个官员一行把楼中上下通通搜了个遍，有留宿楼中的宾客与做工的小厮都被衙役们押住带回了衙门。

燕虞甚至没等来审问，便被丢进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