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各方势力都没有反应过来。
大家心知肚明,今天这一场太后的目的就是挤出暮樱手中还没焐热乎的兵权。本来已经准备好看一场拉锯博弈赛,没想到刚一开场,其中一方就已经先跪地投降了。
太后微直上身:“和宁,你也不必这么惶恐,哀家只是问问,并没有定你的罪。”
暮樱:“无论阑珊皇叔有罪与否,儿诛杀皇室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母亲要怎么处罚都不为过。”
太后向后一靠,护甲在椅子扶手上磕出轻响。
左相韩文彦一双老眼从酒肉杯盏上不动声色地扫过,手指却微攥成拳,在膝盖上点动;他对面的右相盛彬也是一副声色不显的模样,却突然多喝了一盏酒。
太后沉吟片刻:“也罢,过去的事都不论了。不过你同摄政王新婚燕尔,太劳累了也不好,这些人母后替你管了就是。”
太后身边的内官立刻极有眼色地要去接暮樱手中的兵符,卜明旭亦有些得意,故作惋惜地道:“殿下也不要多心,您本就是代政,现在回到原位也不见得是坏事。”
暮樱听了他这番嘲讽,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依然乖顺地跪着,双手将兵符奉在头顶。
她的目光微妙地掠过了女眷席面上的慕容漪——
“太后!景安王乃天潢贵胄,高祖血脉!樱殿下今日能肆意诛杀皇室,明天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刑部尚书周鸿振愤然出列,扑通一声跪在当场:“此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否则天下人岂不要学去这不贤不孝不忠不义的做派?!还望陛下与太后严惩暮樱,剥去她辅政大臣的名号!”
此言一出,文武群臣之中活似炸了锅一般,礼部尚书刘子默、工部尚书玉徐之、吏部的温邵竟然一齐出列,痛斥暮樱行为不端,不当再做辅政大臣!
当今朝廷,无非是世家、寒门、还有不站队的清流一脉,三家中以世家为重,寒门和清流师出同源,倒是常常抱团。但这次出面讨伐暮樱的竟然三家都有,竟是难得一见地意见一致!
左右两相仍然坐在高位上不说话,然而在左相韩文彦身边跟随多年的长随却一眼看了出来,他家老爷已经不悦到极点了。
“暮樱身为一国公主,本当为女子楷模!然而她却为了一时安稳,主动向番邦献媚!”
“对!简直丢尽我大荆的脸面!”
“我大荆泱泱大国,先帝在时最恨鬼神之说!二殿下暮樱却公然在祭天台引雷做法,这不是悖逆又是什么?!”
“今日必须惩处暮樱!应将她废为庶人,逐去封地永不许归!”
太后伸向兵符的手一蜷,这手突然就伸不下去了!
她今日确实设置了攻讦暮樱的人手,但也只安排了一个御史台的卜明旭。凡事过犹不及,最讲究一个平衡,怎么突然之间所有人都站出来攻击暮樱?!
这不是她安排的!
要知道她如今虽然已经回銮,但身后最大的倚仗绝不是她那个皇帝儿子,而是世家。
秦太后自己出身秦氏一脉,血脉高贵,最能代表世家的利益,因此这些人也多愿意捧她。但世家难道不防着她这个太后势力过大吗?不防着她将来等阿庑长大再进行清算吗?
这就是制衡。
如今朝廷,能与世家抗衡的绝不是清流或是寒门,而是携大军在京的霍千里。他一力降十会,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便能和代表世家的自己分庭抗礼。
可今时今日,“自己”突然发动朝堂上的所有人收拾暮樱,世家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受够了世家的钳制,已经开始准备拔除爪牙了?
“太后可真是个急性子啊。”贺凌霜已经坐回了景安王妃的座位,以恰到好处的口吻嘲讽道:“陛下还小,怎么处理殿下,自然都是您说了算——我们长安贺氏,哪敢有什么异议?”
此话一出,左右两相的脸色果然越发不好看,女眷席面上的世家宗妇们互相对视,也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不悦之色。
暮樱在铺天盖地的谩骂中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太后双眸大睁。
她是故意的。
是暮樱自己安排的!
她早就料到今日自己会发难,竟直接来了手以退为进,让她暮樱手下所有能调动的人手一齐攻击她暮樱!这反而会引起世家的警觉!世家若想平衡,便绝不会让自己这个太后再把联军握在手里!
这个女儿,真的变了。
她举起了一把无形的刀,扎进了她自家的胸膛,刀尖却从她秦太后的背后窜了出来,杀得那叫一个痛快淋漓,撕心裂肺。
“儿惹了众怒,这都是儿年轻不懂事。”暮樱好似十分愧疚,从袖中再出一牌,竟然是王守忠的印信:“诸公应知,当日咱们与霍大王有些误会,那日以为要宫变,王守忠王统领一路给儿臣和陛下保驾护航,当算是儿臣心腹。”
她竟然还要加码!
太后按住扶手起身,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王统领忠心不二,就不必……”
“母后!”暮樱高声打断了她:“儿臣与王大统领是旧日相识,他银甲军统领的位置还是儿臣举荐!既然如此,也很不适合再做守卫宫城的统领了!”
最早开腔的刑部侍郎周鸿振立刻附和:“不错!请太后罢免王守忠,免除后患!据下臣所知,北大营韩和通韩统领亦相看了殿下身边的婢女,也当被调离京都才是!唯有这样才能免生后患啊太后!”
“罢免王韩二人!免生后患!”
“罢免王韩二人!还我大荆清净!”
数十位文臣武将一齐下跪,高声呼喊,回音在整座紫宸宫中回荡,震得太后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些人也不都是暮樱的人,她手底下那些势力最多不过是起个头——慕容家的丫头片子给暮樱做事,慕容漪的老爹又是刑部周鸿振的授业恩师——
周鸿振起了这个头,她这二女儿的其他人手略一附和,自己这方的世家子弟们有些不明就里的,说不定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授意,自然也会跟着一起攻讦暮樱。
至于那些什么队都不站的,这时候就算不跟着喊两嗓子,也不能还留在座位上吃酒,也就只能往中间站上一站。
让暮樱这么一搅合,世家肯定会以为自己已经一手遮天了!
好心机,好手段,好借势!
左相韩文彦慢悠悠开口:“一次处理两名军中要员,恐怕不妥,还请大娘娘三思。”
他一开口,朝堂上果真静了片刻。
“是,臣亦做此想。”右相盛彬一声轻咳,起身道:“大娘娘,殿下毕竟是保过家,卫过国的人,曾两次救长安于危难——更何况,殿下一个要员,又立有公主府,按照常例……”
盛彬在百官的渐次冷静中和事佬般微笑道:“也当养些府兵。这,也是给大娘娘您长脸不是?”
太后深深呼吸,再深深呼吸。
她脸色略微发紫,连头上精致的钗环都显得黯然失色。
偏偏暮樱还在温柔地“惊讶”道:“右相说笑了,如今正是全国紧缩的时候,本宫又去哪里找合适的人做府兵?”
“殿下说这话就亏心了。”在旁边踩着生死边缘回来的严高竹道:“下臣和陶源陶大人带来的兵将——不是早就交给殿下了么?”
陶源如今唯一在京的子女,陶梦谷,也跟着站了出来:“是,家父临终前曾说过,殿下辅政这数月以来,勤政爱民,联军之人也多是奔着殿下的名号投奔而来的。”
太后手中的兵符,瞬间变得如同烫手山芋一般!
这好端端的一个局面,竟然被暮樱这么四两拨千金地化解开去,不但分毫未失,甚至还隐约获得了部分世家的支持!
这,这……这是要气死谁!!
暮樱仍然跪着,身后“讨伐”她的百官也直起身体跪在她身后——
这堂上坐着的人,反而显得无尽委屈;跪着的人,倒像是带着千军万马来讨伐了。
暮樱微笑道:“诚然,一切还是由母亲定夺的。”
秦太后猛然抓起身边的茶盏高高举起,热茶溅了满手,烫得起了红疹——
可这茶盏,终究还是砸不下来。
这个女儿,成气候了。
太后翻涌的气血嚣张不下,举着茶盏的手却好似被千斤巨石压着,一点一点地放了下来。
这招以退为进,实在是高明。从前竟没有发现,这丫头片子还有这样的心机本事。
感情之前那些年做小伏低竟都是装的!
小内侍从外间跑进来,细软的嗓音道:“陛下,大娘娘,王统领在外头跪下了,说要请辞。”
太后眼角冲血:“好,好,很好。”
她还少有这么失控的时候,一时激愤上头,看着暮樱那个乖顺样子就想打她!但偏偏又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手!
这个孽障!当年就该放血放死了她!
你不是跟我玩以退为进以势逼人么?好!干脆遂了你的意,就罢了你的左膀右臂!
“众爱卿既众口一词,阿樱也应了。”太后遽然起身:“来人!扒了王守忠的官袍,即刻派人去北大营拿韩和通!暮樱圈禁在府——”
“秦氏太后!”
一个含笑却笃定的男声乍然响起,像一杆枪砸进沸腾的湖面,激起浪花无数,偏如定海神针。三十三宫门依次迫开,那人一袭玄色王袍,腰佩长刀直入宫门!
刚才还妖精一般扮演翻云覆雨手的暮樱看愣了:“大王你怎么……”
霍千里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护在身后。跟随而来的苞单二话不说踹起了卜明旭,将他屁|股底下的大椅干脆利落地摆在整个紫宸宫的中央。
文武百官无人敢逆锋芒,纷纷退出一个圈子,不远不近地在霍千里身后跪着。
霍千里大刀金马地落座。
“太后大娘娘,前些日太医来我家给我娘子看诊,说你们荆人讲究一个‘心平气和’。”霍某人笑得像个大尾巴狼:“你这么大年纪了,何必成天发火?还是多活几年吧,不然阿庑兄弟也很难办啊。”
太后冷眼看着他坐在正中,冷笑道:“霍大王好做派,如今连我家事也要管。”
“嗳,哪里话,您是我的老泰水,咱们是一家人。”
神兵天降的霍大王眉梢一挑,看也不看,直接拉住了他家娘子伸过来准备劝架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拉住她,用一种曾经吓哭过整个大荆小孩的表情温和道:
“刚才议到哪了?说出来,本王亦参详参详。”
大王:仗可以不打,娘子的腰岂能不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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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摄政(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