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天气阴了几天,终于放晴,城外日光熏熏,德化门仍在重建,五千兵马在城外做最后的休整,等着他们的主帅。
城门后的矮门里,钻出一个身量高挑的青年,他穿着红衣银铠,看起来却不再有少年将军的意气了。
“贺大将军,精神些。”他身后跟出一个淡紫色夹袄的少女:“肃州那边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需要打——不过本宫也明白,将在外军令不受。战报兵符都给你了,准你到了地方自行定夺。”
贺时也扯了扯嘴角:“殿下。”
暮樱“嗯”了一声:“贺将军,矫情的话就不必说了,免得咱们都累。”
半个时辰前,贺时也还在宗正寺的地牢里关着,贺凌霜一早就着人给他送了消息,说肃州那边需要个得力的武将镇压,听风声,帝姬应当是同摄政王商量定了,要让他这个叛将去将功折罪。
让叛将打叛将,也算古来常例了。
所以贺时也一直等着,只是没有想到,竟然是出征当日才让他出来,也没想到是暮樱亲自来送。
就在这城门下,他曾对她挥刀相向,她也毫不留情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破他最不愿为人所知的丑事。
“贺将军不必觉得难过。倘若你我还当彼此是一起长大的挚友,闹到如今这地步,自然值得大哭一场。”暮樱亲自送他上了马:“可若是君臣,这就都是常事了。”
君臣之间相互猜忌背弃,那简直是天理寻常。他们又何能例外?
从贺时也回京开始,他们就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了,可惜当时他们都不明白。
贺时也淡声道:“大荆内部已无战将,此次出征,这五千人里既有我带来的世家军,也有北大营的守军——不过这些都是样子货,你家摄政王给了三千胡人士兵,另拨了个得力的先锋将军给我。”
不远处,摩诃德倨傲地等在马上,先恭敬地给暮樱行了礼,而后扯着缰绳不屑地扫视着下巴泛青的贺时也。
暮樱点点头:“你毕竟犯过错,他派个得力人看着你也正常。”
“不。”贺时也注视着她:“如果是想掣肘又或监视,派个文职做监军就可以了。摩诃德曾在一夜之间率三百胡军攻下西洋一带最坚固的城池,他不是庸手——霍千里是真的在帮忙。”
暮樱好笑道:“之前还不是同大王拼得你死我活,怎么还替他说上好话了?”
“因为这是一个信号。”贺时也:“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准备为你留下了。”
暮樱怔在原地。
“阿樱,有些事当局者迷,我在牢里坐了这么久,可能反而你看得清。”贺时也语气微妙:“肃州,西南,距离相隔这么远,为什么会一起乱?陶源确实久病,但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殿下真的不觉得太巧了吗?”
暮樱缓缓抬眼看他:“时也哥哥,直说吧。”
“殿下,”贺时也微妙地道:“太后是不是要回来了。”
他甚至没用问句。
暮樱手心微颤:“母亲在邻国为质,我倾尽所有尚不能接她回来,怎么会这么容易?”
贺时也反问:“难道太后离国之时,指望过靠着殿下回来吗?”
暮樱知道,自己没本事,更知道母亲觉得她没本事。
“殿下忘了,邻国姓秦,太后也姓秦。她出嫁之前,那地方甚至是她说了算的。”贺时也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太后对世家,对朝局,乃至对各地府兵的掌控,都不是你我可以比拟的。”
暮樱轻声道:“母亲回来,我只有欢喜。”
“殿下靠着引雷护城和先帝回魂这两招,暂时保住了长安城,但这些毕竟都是虚招。”贺时也听见号角在空中盘旋,知道出征的时刻到了:“太后回銮,绝不会放过霍千里带来的兵马——这是她一定要收在手里的。可霍千里只要活着一日,这支兵马就不能真正地归属于她。”
贺时也意味深长地道:“如果殿下坐在太后的位置,会怎么做?如果在不久的将来,殿下一定要在太后和大王之间选一个呢?”
暮樱笑了:“难道这选择很难?”
“如果你真的只当霍千里是个敌人,那日德化门下,你不会一直有意无意地阻止他出兵。”贺时也纵马向前:“殿下,我还是那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辜负真心容易,只是别伤了自己。”
大军出发,暮樱在原地站了站,而后安静地上了回城的马车。
贺凌霜在车里等着她。
“新婚燕尔的,殿下怎么亲自送时也出征,晚上回去大王只怕要不高兴了。”贺凌霜难得玩笑了一句:“听说你们闹了别扭,已经三日没见了?”
暮樱不说话。
贺凌霜察觉了不对:“怎么?”
“如果我是母亲,想对付他,就得先把他的人马一点一点散出去,至少要把那些得力的人调走。”暮樱抓着衣角的手指快速捻动,喃喃自语道:“而且速度一定要快,否则变故一旦太多,就会引起霍千里的警觉……最好像引雷那天一样,打一个猝不及防。”
贺凌霜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知道一定是极关键的事:“如果同摄政王有关,不如与他的军师商议。”
胡人军师,云梦泽。
暮樱通身一凉。
母亲贯来是信不住自己的,如今与霍千里成了婚,她真的会相信自己不把她要回来的消息告诉霍大王吗?
那么什么才是最快的时间?
今天。
今天,是她收到母亲要回荆消息的第四天;她大婚第二日,肃州和西南的叛乱消息便一起进了城——陶源死于同日,意味着京城大半的文人都会去太极宫静坐闹事。
这都是拖延时间的手段罢了。
既有叛乱,必须镇压。朝中无人,霍千里这个新任摄政王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都一定会派一部分兵马出去……而今天,就是摩诃德这个先锋将军离开京城的第一天!
“云梦泽在哪?!”暮樱遽然攥住了贺凌霜的手腕:“他不在京城,他在哪?!”
暮樱手上的力气大得吓人,贺凌霜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怎会知道?”
暮樱:“凌霜姐姐,云梦泽身有残疾,少年时曾被家族遗弃在京城。当时有个世家女经常蒙面进出云家偏宅,云梦泽被家族强行遣去边城的时候,那女子曾佩着一枚玉环去送他。”
她目光下掠,扫过了贺凌霜的广袖之下。
贺凌霜冷了眉目,苦笑道:“殿下的耳目真是灵通。”
“姐姐,求你。”暮樱:“我只是想知道,云梦泽是何时出的京!”
贺凌霜犹豫片刻:“两日前。你同霍大王成婚的消息一出,便有许多不入耳的传言,霍千里一直命人暗中在查,你们成婚第二日,查出消息源头在愿江下游,云梦泽就亲自去办了。”
传言。
暮樱简直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想要引导民间的流言蜚语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云梦泽这是被人引走了!为的就是让霍千里孤立无援!
暮樱闭了闭眼,掀开马车车帘:“鸣蝉!去宫里问,今日摄政王下朝后去了何处?!”
*
戏楼。
二层包间的门一开,霍千里进了房间,看了眼歪在太师椅上的人。
那人:“呦呵?”
霍千里:“……”
他一步退了出去,看了一眼楼下正唱得热闹的台子。
里面那人哈哈笑道:“行了,你没看错,就是我。实话告诉你,这屋里有我的伏兵,但是加一块也打不过你,放心进来就行了。”
“我只是觉得很稀奇,你竟然还活着。”霍千里走进来坐在桌边:“大哥。”
屏风一开,那人踹开椅子走了出来——戏楼明暗的光影在他脸上交织而过,先是高挺的鼻梁,而后是鹰隼般锐利上扬的眼睛。
他穿了一身荆人的宝蓝色文人长衫,鬓边却压着一缕精致的编发。细碎的阳光落入浅棕色的瞳孔,却像落在了幽潭之中。
“好弟弟,想我了吗?”匈奴十八部中最后的残部首领,栾提希,笑呵呵道:“上次你杀进咱们家里,杀了咱们父亲的时候,咱们都没来得及好好见一面呢。”
“那是你爹,可不是我的。”霍千里冷笑道:“栾提大王子忘了?我不姓栾提,我可是卑贱的‘苏科沁’。”
如今在大荆京都对面而坐的,正是一对兄弟,准确点来说,是一对匈奴王子。
霍千里十四岁征战以来,鲜有败绩,如今身上留下的大半伤痕都来自于这个所谓的大哥。但其实他们的兄弟关系是否成立都值得商榷——
当年顺德公主嫁到匈奴,嫁的其实是已在古稀之年的老单于;成婚不到一年,老单于就呜呼了,他的长子成了新的单于,按照规矩,顺德就像财产一样,被新任单于给“继承”了。
小小的苏科沁,便是这继承的产物。
“说不定我不是你弟弟,其实是你叔叔呢。”霍千里微笑道:“叫声王叔听听?”
栾提希瞳孔皱缩,瞬间怒了,霍千里却高兴起来。
他这个大哥打仗不行,逃窜却很有一手。打从自己杀回匈奴统一十八部以来,他一直就知道自己这个大哥带着大概三万多的兵马在草原上流窜,号称是“最后的王族”。
可他这个真正的王族除了血统纯正,简直没一点长处,跟着他的人眼看着“苏科沁”的部下吃香喝辣安居乐业,也是跑的跑散的散,如今栾提希只有一个单于的名号,日子其实过得很不顺心。
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草原上的日子再不好过,也总强过来荆人的地盘上送死。再者说,贺时也虽然不是自己的对手,打他却还是绰绰有余,难道栾提希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更诡异的是,今日请自己来茶楼的人,是宫里的人。
下朝之后,是宫里的一个内侍官来传的消息,说帝姬今日得空,听闻茶楼排了新戏,听他来听曲说话。并非霍千里不够谨慎,只是这内官他确实在暮樱的宝月殿见过,在暮樱面前虽不如何得脸,但也偶尔会负责一些传话的小活。
栾提希啧声道:“你在咱们家乡大杀四方,进了荆人的地方,对着婆娘倒比对狗都听话——她一叫你就来,真是忠心。”
“你懂个屁。”霍千里压下疑虑,面上大咧咧半点不显:“她前些日同我吵架,至今已经三日没见面了,家里娘子给个台阶,你敢不下?”
栾提希被噎住了。
他不敢。
毕竟他俩娶得是一家的公主,那还是一对姐妹。栾提希不免也想到了一些被老婆支配的痛苦。
他不想说话了,杯子往地上一砸,事先埋伏好的刀斧手霎时齐出。招式虽然老套,奈何经典好用,霍千里没带太多亲卫,和栾提希埋伏的百来人打了个不分上下。
楼下戏台唱得热热闹闹,楼上摔打拼命的动静倒也十分和谐。下边呜呜呀呀地唱着一场《困龙床》,讲的正是赵光义烛光斧影刺杀他哥的事,武生一出,众看客鼓掌叫好。
楼上亲卫们制服了大半伏兵,霍千里亲自上阵,左手揪起栾提希衣领,将人横着摔在地上;右手挥拳砸入胸腹,动作精干利落。
“众文武扶大哥登了龙位,尧王庙起天火孤执掌山河。咱的娘有遗言对孤说过,孤晏驾把江山传二舍。”
楼下演赵光义的武生唱罢,群情激动叫好,栾提希的血色飞上霍千里的眉梢:“大哥,我从没想过杀你——但你不该动暮樱。”
“动她的,不是我。”栾提希半边耳朵被打得听不见,嘴角迸着血沫笑道:“今天我只负责抓你——然后杀你。”
霍千里提起拳头:“杀我?那只做这点准备,大哥是真的看不上我。”
栾提希提起手指搭在唇间:“嘘,你听这戏。”
得化门下,暮樱听得鸣蝉的声音在外面回报:“殿下!大王一下朝便不知所踪,有人看见他去了戏楼,详情不便与外人说,奴请上马车!”
暮樱准了,鸣蝉上车,二话不说抬手劈在贺凌霜颈侧!暮樱尚来不及反应,已被对方一刀扎入肩胛!
她被捂住了口,剧痛之中,看到这个“鸣蝉”的鬓角开出了一个小小的裂口。对方猛然掀下面具——竟是一个身形细瘦的东瀛男子,易容成了鸣蝉的样子。
暮樱疼得冷汗涔涔,东瀛人将扎在她肩膀的刀横着一旋,活生生剜下一块血肉,而后迅疾地拔刀出来,又扎在她另一边的肩胛之下。
疼。
暮樱的感官本就比常人敏锐——
戏楼里,霍千里突然感到肩膀上传来剧痛,整个人被掏空般向下一坠。就是这个瞬间,栾提希咬破口中毒囊,趁着霍千里被剧痛遏制,一口咬在他脖颈之下!
麻药剧烈蔓延,霍千里猝然倒下,他的亲卫大惊之下尚不及保护,已先被抹了脖子。
“好蛊虫,好弟妹。”栾提希啐了口血,拍了拍霍千里的脸:“把他捆上。”
伏兵中站出一人:“大单于,我家主上的意思是立即杀了他,迟则生变。”
栾提希冷笑:“老太婆管得太多——我有话要问他,问出来了我自然亲自料理;若是问不出来,今天就是天皇老子到了,也休想将他带走!”
霍:以为是老婆给了台阶下,没想到是老婆被抓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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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摄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