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金风送爽,凉露惊秋。
华清宫外不时传来宫道上丫鬟们的说笑声,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又到了祭拜月神的时候,每年到这时宫中特许宫婢们插香祭拜,不必挑地方,只随意插在路边有土的花坛里,到了夜里星星点点的,甚是美观。
原以为这些不入流的祭拜法子宫内是万万不会允许的,只是近年换了一位皇后,她倒是可亲的很,竟提出可让她们用这种法子祭月神。
华清宫内。
一墙之隔,小院内摆了张楠木制的美人榻,一位身穿浅紫色宫袍的明艳女子斜躺在塌上,发丝微松,用白玉簪子绾着,有几缕青丝随风吹到眼前,她也不管,双眸闭着,一开口便是琳琅之音:“瞧她们,多欢喜啊。”
侍女打着蒲扇的手并未停下,轻声说道:“还不是得了娘娘您的恩惠。”
“哪是什么恩惠,”女子笑叹,“宫里冷清久了,先皇后在时人人守着规矩,合该热闹热闹。”
“是呀,娘娘您瞧,这月儿多亮多圆。”
塌上女子抚着肚皮的手放轻,颔首看去,说道:“没那天的月色好。”
她的记忆回到元庆二十九年,那年她与爹爹进宫一起过中秋,赵敬禹刚在关外立了战功,陛下很是高兴,封其为镇北侯,一时间上门拜访的人快踏破了门槛。平定边疆后,陛下特邀所有皇亲国戚和大臣及其家眷入宫同庆中秋,她一向不喜那些场合,可陛下亲邀,她不得不去。赵应蕊九岁才进京,那些贵女们都不欲与她玩,还私下里嘲讽她是从蛮荒之地来的。每当被她听到,她总是要与她们吵几句的,也越发讨得她们不喜,可她才不在乎她们喜不喜欢。随着父亲和哥哥越发得到重用,这样的流言到是少下去了,上门提亲的也络绎不绝。赵应蕊却瞧不上那些人谄媚的模样,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叫人好生不喜。好在赵敬禹知女儿心意也未强迫她,对外只说要再留她几年。
入了宫赵应蕊被特许坐在近处,大概是看在她父亲的功劳上,可她却宁愿坐在外边。身旁都是不熟的人,她身上就像长了痱子一样,浑身不自在。
“你是镇北侯的女儿吧?”赵应蕊无聊之际忽的听到一道明亮的女声,侧头看去,对方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正是,小女赵应蕊。”赵应蕊虽是不喜京城贵女们的做派,可可到底还是守规矩的。她虽不喜这些文绉绉的用语,进了宫总该收敛一二她在外头的性子,便如是说道。赵应蕊看她头戴银镀金嵌宝蝴蝶簪,点缀着一支金蝉玉叶,耳下是寻常的白玉耳坠,但一袭累珠叠纱粉霞茜裙明晃晃的是宫中所制,便知道她应该是公主或郡主。不过公主应该没那么好脸色吧,许是个外戚郡主。
“这就对了,怪不得我先前没见过你。”她脸上的笑容放大了些,继续说道,“以前宫里也办过不少宫宴,可我却没见过你,但镇北侯的威名我还是早有耳闻的。”
赵应蕊听着她这话脸上一热,想起自己每每称病拒了宫宴反而偷溜到街上去玩,声音不自觉轻了下去,回道:“小女体弱,怕过了病气给别人,非是有心不来。”
她听了此话反而抿嘴笑了笑,拉起赵应蕊的手说道:“如今看妹妹面色红润,想来是病已大好。”
赵应蕊也不知她是看破自己了拿此话揶揄她还是真被她唬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我这病时好时坏,说不准的。”
“那便叫太医去给你瞧瞧,我母妃先前也总是断断续续地犯病,但近来太医院新来了一位李太医,给我母妃瞧过后竟没在发作过。”她神色认真起来,赵应蕊到越发觉着不能再诓骗她。她字里行间提到了“母妃”二字,想来是一位公主,赵应蕊有心岔开话题,私心里并不想与公主这类金尊玉贵的人物搭上。
“小女方才唐突了,竟还没过问您是哪位公主,我不常入宫,没想今日犯了差错。”赵应蕊讪讪道。
“哎呀你瞧我,倒也忘了你不常入宫这事,忘了向你说道”,她拍了拍赵应蕊的手臂,说道, “我是五公主,你只管叫我宸樱便是。”
“原来是五公主,刚才多有冒犯。”赵应蕊心里暗暗想到,原来公主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
“这有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的,太奶奶都说我不像是宫里长大的,倒像是塞外的。”她说着便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应蕊,我听说你是边关长大的,你同我说说,那儿好不好玩?”
“边关是苦寒之地,公主殿下怎得对那儿感兴趣?”赵应蕊不禁说道。
“哎呀,我在宫里闷坏了,就算是能出去玩,也是在皇家之地,戒备森严,从没能彻彻底底玩一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塞外可不同,那儿牛羊成群,鸟儿自在地飞,还能无拘无束地骑马猎兔子,累了就喝溪水,还能去河里捉鱼,到时候就算光着双脚都没人会说你,多好啊。”
“可没公主殿下说的那么好,那儿风沙日日的吹,也没鲜果吃,到了冬日里坐在火堆旁都嫌冷,您可受不住。”赵应蕊有心吓唬她,公主懂什么疾苦,怕是一听就要皱起眉头。
见她果真双眉紧蹙,赵应蕊才说道:“不过公主殿下方才说的倒也都是真的。”
她这才又放松下来,颔首说道:“若是能天天那么自由自在,苦点累点又有什么。”
赵应蕊暗想起那段时光,是啊,苦点累点又有什么,只要还能见着娘亲,怎样都是好的。
“诶,应蕊,到时候你常来我这儿坐坐吧,皇姐们一个个都出嫁了,我是真真闷得慌。”她说着摇了摇赵应蕊的手,倒像是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妹妹。
赵应蕊私心里不讨厌她,又想着公主说话自己总不好驳,不知怎的一口便应了下来。
“太好了。”宸樱见她答应了,手又握得她紧了些,“宫宴马上就开始了,等人齐了我便一一指给你认识。”
“谢过公主殿下。”赵应蕊朝她报以一笑,以前心中对贵女们的偏见也有所消散。
赵应蕊和宸樱逐渐熟络起来,她本就贪玩,宸樱也是个静不下的主儿,一时间竟聊得不亦乐乎。
席上渐渐落座,宸樱便开始逐一为赵应蕊介绍,她指着前头一位穿着华服的女子轻声道,“那是温裕长公主,是我的大皇姐。”
赵应蕊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女子肤若凝脂,面若霞红,正摆弄着蒲扇与旁人说话,二人虽是在交谈,温裕却是目不斜视,连眸子都没那人身上偏一下。她瞬即便了然于心,也是个娇贵不好惹的主儿。
赵应蕊偏了目光,往对面望去,只见荣王颔首与她打招呼,她也微微点头示意。她虽与宫中不甚熟络,但荣王与她哥哥交好,他也是个闲散王爷,总是来他们府上做客,一来二去赵应蕊也不畏他了。
赵应蕊闲不下来,好久没进宫了,都是一些她不认识的生面孔,不由得偷偷打量。她目光飘着,看到了最前头坐着的男子,他一袭月白色的袍子,正襟危坐着,眼睛却朝下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生的可真好看,眉毛如墨一般黑,肤色如和田玉一般白,鼻梁高挺着,只是双唇紧抿着,似是不大与人亲近。她还是第一回见到生的那么好看的人,不由得看呆了。边关男子各个都与爹爹一般长得剽悍,肤色又黑,谈不上有多好看。而此人肤色白皙,面容清俊,她原以为在边关待久了,不会喜欢这类男子,如今一看果然人人都是爱美的。
“那是太子殿下,是我的三哥。”宸樱说道。
“噢,原来如此。”赵应蕊瞬即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此人莫名有些熟识,像是在哪里见过。
宸樱却轻声笑起来,凑到她耳边细语:“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三哥惯会惹姑娘家喜欢。”
“快别说了,”赵应蕊连忙说道,“我只是......没见过罢了,这才多看了两眼,公主殿下莫拿我取笑了。”
“好好好。”宸樱说着便喝起了茶,与她开始聊些别的。
赵应蕊一边应着,一边又拿起了茶盏小口啜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对面看去。他正襟危坐着,也不与人交谈。平日里只听坊间谈起过太子殿下是个刚正不阿的主,不徇私情,是个活菩萨,难道竟是以这张脸去当活菩萨的吗?冷冰冰的。
赵应蕊又想起原先见荣王时还和阿诺私下里逗趣过,讲到这些王爷的母妃个个花容月貌,生下的儿子也不过如此。但见到太子殿下时却着实震惊了一把,她大胆地比对着座上皇后娘娘的相貌,但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来太子殿下不像母亲。
她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忽的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一瞬间抬起头去,席上的人都看着歌舞表演,并无两样。
“应蕊你快看,这是民间请来的班子,惯会舞龙的。”宸樱拉着赵应蕊的手说道,她思绪回转,并不再去想,只是和宸樱一样看着表演。
那龙上下跳着,嘴里喷出火来,引的人连连叫好。赵应蕊也不是头一回看舞龙,但今天所见却是和往常所不同,着宫里和外边果然不一样。她暗自记着,想着哪日得空上了街,一定要教他们几个动作。
她暗自想着,没看到那龙突然朝女眷席上喷火,也不知道是力道太大没控制好,竟燃起了帷布,顿时就形成了一堵火墙,那些女儿家个个惊吓地四散逃走,一时间乱了套。
赵应蕊慌了神,被阿诺拽着走,人群四散只听得太监惊慌失措地喊着“护驾”,她不知为何向后望去,想看一眼太子殿下,可惜人太杂,看不清楚。
“啊,小姐!”阿诺和赵应蕊被人撞开,越隔越远,周围全是逃散的人群,她心生出念头,转身往内间跑去。一个踉跄,头上的花胜被人撞掉,可她却管不了那么多,拼命往里面跑。
这内间原本是供皇上休息所用,她闯进来还没喘息几秒就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触犯了宫规,连忙往外边跑去,可足间顿时传来凉意,低头望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鞋,赤足踩到了碎的瓷碗,现下正在流血。迟来的疼痛感让她不敢前进,只得折返回来,背靠在墙上席地而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脚下的痛感越来越大,她只盼哥哥能快点找到我,他负责管理整个羽林军,眼下应该在忙着救人。
赵应蕊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跑进来,阿诺都不知道她在这,万一等下火烧进来该怎么办,她又不会武功,早知道小时候就不该偷懒,学个一招半式也是好的。
门外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可却有浓烟顺着门缝不断冒进来,赵应蕊到底是小姑娘,着急地哭出了声,拖着伤腿一跷一跷往窗边走,股足了劲,心想即使死也要留个全尸,不能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我虽不算倾国倾城,可也是好看的,总不能丑陋地死去。哎呀她根本不想死,她才刚及笄,阿爹还没给她许配人家,还有好多事没做呢。
赵应蕊好不容易走到窗边,这窗框却到了她胸际,怎么都爬不上去,她两只手撑得没了力气,只得在窗边大喊“来人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她自顾自喊着,喊的嗓子都哑了都没见人来救她,也对这是宫殿背后,那些逃出去的人肯定聚集在宫门口,她又一次怪自己傻。泪水朦胧了视线,远处那座桥也缩成一个小小的球,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浓烟渐渐扩散,赵应蕊猛吸了一口,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忽的她听到外边有人喊她的名字,撑起身子探去,眼前那人正着一袭月白色的袍子!赵应蕊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连忙用衣袖擦干了眼泪,是太子殿下。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飞奔朝她过来,借着窗户跳了进来。
他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起,赵应蕊愣愣地看着他,只见他皱了皱眉,说了二字“抱紧”。
赵应蕊被他横抱着走着,头低的很下,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像是跳到了喉咙口。他走的很稳,身上有沉水香的气味,很配他。
待到偏殿,他才把人放下。赵应蕊看清了屋子里的人,全是女眷,皆是神魂未定的样子。
“小姐,你吓死阿诺了!”阿诺第一个冲上来,哭的满脸都是泪。赵应蕊与她抱在一起,不顾旁人目光就这样大声哭着。
“小姐,你受伤没?”阿诺说着检查起来。
“我没事,只是我的花胜掉了。”赵应蕊安慰她道。
“呀小姐,你的脚在流血!”阿诺惊呼到。
一瞬间所有人都往她脚上看去,太子也低头往她脚上看去,她却忙不迭遮住,她只记得阿娘跟她讲过女孩子的脚不能轻易给男人看,即使她喜欢他也不行。
女眷中与她一般大小的小姐却个个掩面而笑,“赵二小姐,跑的连鞋都掉了哈哈哈。”
赵应蕊愈发觉得害羞,头低了下去,没人看见她的脸涨得通红。
想起往事,女子不禁笑出了声,笑自己冒冒失失,笑所谓少不经事,阿诺看得她好笑,抚上了她的肚子,轻声说道:“小皇子,马上就要出生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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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忆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