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电话之后,博城修似乎更忙了。肩伤未愈,他却常常在书房待到深夜,偶尔会有穿着便装、神色凝重的人悄然来访,在书房一谈便是数个钟点。宅邸里的气氛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连佣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沈渡燕遵从了他的警告,不再单独出门,连日光室也去得少了,大多时间待在自己的小客厅里,对着那些未完成的译稿。苏曼卿果然没再来,只托人捎来一盒新茶,附着一张简短的字条,只问近况,不提其他。
字迹有些潦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沈渡燕将字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蜷缩成灰烬。有些联系,正在被无形的手掐断。她感到一种窒闷,像被关在一个华丽的、空气日渐稀薄的箱子里。
这天午后,负责书房打扫的老佣人周妈,端着一个托盘,面色为难地找到沈渡燕。
“夫人,”周妈压低声音,“书房里那只博先生常用的青瓷笔洗,早上我不小心碰裂了一道细缝,您看……”
沈渡燕了然。博城修书房里的物件,大多是他用惯了的,有些甚至是前清的古董,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旁人随意动他的东西。周妈不敢直接去说,只好来求她。
“我去跟他说吧。”沈渡燕放下手中的笔。
她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她等了片刻,轻轻推开。书房里空无一人,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留下的、浓郁的烟草味。
那只冰裂纹青瓷笔洗就放在书桌一角,靠近窗台。阳光照在上面,果然能看到一道寸许长的、细微的裂痕。她走近些,想着该如何开口。
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桌,几份散乱的文件旁,放着一本打开的、装帧精美的日文杂志。杂志旁,还有一份薄薄的、打印出来的文件,上面除了几行中文批注,大多是日文。
沈渡燕的英文和德文都很好,日文却只认得零星几个字符。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方块字上,心头莫名一跳。其中一行中文批注,笔锋凌厉,是博城修的笔迹,写的是:“码头三区,优先通行权。”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码头,优先通行权……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在如今的时局下,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她想起苏曼卿曾说过的,关于日本人势力渗透的担忧,想起哥哥沈敬尧生意上遇到的、来自日资洋行的莫名阻力。
博城修……他和日本人,到底在进行什么样的“通行”?
她不敢再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窗外。心却像被那只裂了缝的笔洗攫住,一丝寒意顺着裂缝,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
她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对等在外面的周妈说:“笔洗的事,我会找机会跟先生说。你先别声张。”
周妈千恩万谢地去了。
沈渡燕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新开的几簇蔷薇,娇艳欲滴,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那只裂了缝的笔洗,和那份写着“优先通行权”的文件,像两个不祥的符号,在她脑海里交替浮现。
博城修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幽暗。那不仅仅是上海滩各方势力的倾轧,似乎还牵扯进了更危险的、关乎家国界限的灰色地带。
而她,沈渡燕,沈家大小姐,博城修的夫人,此刻正站在这片灰色地带的边缘。向前一步,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向后一步,这栋华丽的牢笼,还能庇护她多久?
傍晚,博城修回来了。他似乎心情不坏,甚至难得地在晚餐时问起她翻译的进展。
“还在进行,有些地方卡住了。”沈渡燕垂着眼,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
“卡在哪里?”他随口问。
“一些……关于边界和抉择的隐喻。”她抬起眼,看向他,语气平静,“总觉得翻译不出那种身不由己的困境。”
博城修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似乎有探究,也有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东西闪过。
“有些困境,本就不是文字能尽述的。”他淡淡地说,然后夹了一箸菜,结束了这个话题。
饭后,沈渡燕跟着他走进客厅。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起绣品,而是站在他面前。
“有件事,”她开口,“书房里,你那只青瓷笔洗,周妈打扫时不小心碰裂了一道细缝。”
博城修正要去拿烟盒,闻言动作停住,抬眼看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知道了。”他的反应很平淡,似乎并不如何在意一件古董的损坏。
沈渡燕看着他,忽然觉得,比起那只笔洗上的裂缝,他或许更在意别的什么东西出现了裂痕。比如,她是否看到了书桌上那份文件。
他没有问,她也没有提。
但一种无声的试探与防备,像初冬的薄冰,在两人之间悄然凝结。
夜里,沈渡燕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她想起那份日文文件,想起博城修平静无波的眼神,想起他说的“有些困境,本就不是文字能尽述的”。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却仿佛能闻到那股来自他书房的、混合着烟草、旧纸和一丝冷冽危险的气息。
那气息,如今也缠绕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