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流淌,像黄浦江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说不清的漩涡。
那晚书房门口的短暂停留,和客厅里那句关于“茶凉了”的低语,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随后便沉入水底,再无痕迹。博城修依旧是早出晚归,沈渡燕也继续在她的日光室与书本为伴。
只是,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早餐时,博城修偶尔会就着报纸上的某条国际新闻,简短地评论一两句,不再是完全的自说自话。他的评论犀利而精准,带着留洋背景赋予的广阔视野。沈渡燕有时会顺着他的话,提出一个反问,或表达自己不同的看法。他听着,不置可否,但下一次,他或许会就另一个话题,再次开启这种近乎“学术讨论”的交流。
像两个谨慎的棋手,在楚河汉界的两端,试探性地移动着无关紧要的棋子。
这天下午,沈渡燕收到圣约翰大学一位旧日同窗的拜访帖子。同窗如今在报馆工作,言谈间对时局颇多激愤之词,临走时,不慎将一本薄薄的、没有封皮的册子遗落在了客厅的沙发缝隙里。
沈渡燕发现时,客人已离去多时。她拾起册子,随手翻开,几行油墨印刷的字迹刺入眼帘,是些激烈批判当局、呼吁劳工权益的言论。她的心微微一沉。这种东西,在如今的时局下,是惹祸的根苗。
她正思忖着如何处理,玄关处传来了脚步声。是博城修回来了,比平日早了许多。
沈渡燕下意识地将那本册子合拢,握在手中,指尖有些发凉。她站起身,看到他脱下军帽递给迎上来的佣人,目光随即落在她身上,以及她手中那本突兀的册子上。
他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径直向她走来。
“有客来过?”他问,声音平淡。
“一位大学同窗,刚走不久。”沈渡燕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她不小心落下了东西。”她将册子递过去,没有掩饰。
博城修接过,却没有立刻翻看。他的指尖擦过她的,带着一丝室外的微凉。他低头看着那本册子,封皮空白,内容却昭然若揭。
客厅里静得能听到座钟的摆动。
沈渡燕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她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是怀疑她与这些有牵连?还是认为她交友不慎,给这栋宅子带来了麻烦?
片刻,博城修抬起眼,看向她。他的目光深沉,像是在掂量什么。
“你这同窗,”他缓缓开口,语调依旧平稳,“在《沪上潮声》报馆任职?”
沈渡燕有些意外,他竟知道得如此清楚。她点了点头。
“告诉她,”他将那本册子随手丢在旁边的茶几上,动作随意,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废纸,“下个月,租界警务处会换人。新来的亨利警长,不喜欢看到这些东西。”
他说完,便不再看她,转身朝楼梯走去,像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渡燕站在原地,看着茶几上那本册子,又看向他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心头莫名一松,随即又涌上更复杂的情绪。他没有质问,没有警告,只是提供了一个信息,一个关乎她朋友安危的信息。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庇护?还是基于他自身立场的考量?
她不得而知。
晚餐时,气氛有些微妙。博城修似乎比平时更沉默些。直到用餐接近尾声,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读外国诗?”
沈渡燕抬眼看他。“偶尔翻看,打发时间。”
“书房里,有幾本原文的。”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天气,“你若无聊,可以拿去消遣。”
沈渡燕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他允许她进入他的禁地了?还是仅仅指顾惟安可以将书拿出来给她?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好。”
他没有再说什么。
隔天,沈渡燕发现,那几本她曾在他书房瞥见过的德文哲学和诗集,被整齐地放在了她日光室的小几上。书页间,依旧夹着那枚黄铜书签。
她拿起其中一本诗集,翻开。书页上有零星的字迹,是博城修的笔迹,锋利而简洁,是一些德文词的注解和零散的个人感悟。透过那些冷硬的文字,她似乎窥见了一个与海关总督察、与军人截然不同的灵魂截面——理性,思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高。
她坐在惯常的位置上,阳光透过玻璃窗,暖融融地照在书页上。她开始阅读,偶尔,会对着他留下的笔迹出神。
晚上,博城修回来时,看到她日光室的灯还亮着。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沈渡燕听到动静,抬起头。他逆光站着,看不清神情。
“这本书,”她举起手中那本德文诗集,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清晰,“第三章的隐喻,我看得不是很明白。”
博城修沉默了片刻,然后迈步走了进来。他没有靠得太近,站在几步开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页上。
“那里,”他伸手指了指其中的几行,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的是启蒙运动后的精神困境。”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几句,用词精准,逻辑清晰。
沈渡燕听着,偶尔提出疑问。他耐心解答,虽然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至少,他们之间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关于精神世界的交流。
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靠得不远,也不近。
直到顾惟安的声音在楼下响起,似乎有紧急电话。
博城修止住话头,对沈渡燕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沈渡燕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书页上他手指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一丝清冷的气息。
她拿起那枚黄铜书签,在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渐渐被捂得温热。
窗外的夜,依旧深沉。但这栋洋房里的寂静,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