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书房誊写之后,沈渡燕与博城修之间,并未立刻变得热络。他依旧早出晚归,她依旧守着她的小书房。只是,某些细微的东西,像春日冻土下悄然蠕动的根须,无声无息地改变着地面的格局。
早餐桌上,他偶尔会就着她正在翻译的某个晦涩意象,简短地说一句他的理解,角度往往刁钻,带着军人式的直接与哲思般的冷冽。她有时会反驳,有时会沉思。交流依旧不多,却不再是单方面的沉寂。
那只裂了缝的青瓷笔洗,依旧摆在书房原处,无人提及,也无人更换。仿佛那道裂痕,也成了这宅邸里被默认的一部分。
这天下午,沈渡燕正在小书房里整理译稿,周妈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糕进来,神色有些犹豫。
“夫人,门外……有位姓苏的小姐想见您。”周妈低声道,“我说您不见客,她不肯走,说有要紧东西给您。”
苏曼卿。沈渡燕的心提了一下。自上次博城修明确警告后,苏曼卿再未登门。此刻前来,必有缘由。
“请她到楼下偏厅吧。”沈渡燕放下笔,理了理旗袍下摆。
偏厅光线较暗,平日里少用。苏曼卿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旗袍,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一丝强自镇定的焦虑。她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边缘被攥得有些发皱。
“渡燕。”看到沈渡燕进来,苏曼卿快步上前,将文件袋塞到她手里,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这个,你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放进他书房,随便夹在哪本书里,或者文件下面。”
沈渡燕握着那文件袋,触手有些厚度,里面似乎是些照片和纸张。她的心猛地一沉。“曼卿,这是……”
“别问!”苏曼卿打断她,眼神里带着恳求,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是关于码头和日本人的一些东西……你看过就知道了。我不能久留,拜托了!”
她说完,深深看了沈渡燕一眼,转身便匆匆离去,像一阵风,消失在偏厅门口。
沈渡燕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的文件袋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指尖发麻。心跳如擂鼓。苏曼卿要她做的事,无异于火中取栗。将这种东西带入博城修的书房,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她拿着文件袋,快步回到自己的小书房,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狂跳的心。她走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打开文件袋。
里面是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拍的似乎是夜晚的码头,有穿着日本军服的人在与一些穿着便装、但身形气质明显是中方的人交接货物。照片角度隐蔽,画质粗糙,却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真实。此外,还有几页打印的清单,上面罗列着一些军用物资的品名和数量,以及对应的船只信息和日期,旁边用红笔标注着“疑似走私”、“军火?”等字样。
沈渡燕的呼吸停滞了。这些东西,若是真的,便是博城修与日本人勾结走私军火的铁证。苏曼卿从哪里弄来的?她一个报馆记者,如何能拍到这些?是顾惟安?不,顾惟安是博城修最信任的副官……
纷乱的思绪像乱麻一样缠绕着她。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苏曼卿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她,是信任,也是拖她下水。
她该怎么办?
将东西交给博城修?那等于直接出卖了苏曼卿,甚至可能牵连顾惟安。按照苏曼卿说的,冒险放入书房?这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毁掉这些东西?可万一这些是真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照片上,日本军官模糊的侧脸,和那些箱子隐约的轮廓,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穿着她。博城修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那不仅仅是“优先通行权”的利益交换,可能涉及的是足以颠覆局势、遗臭万年的勾当。
她将照片和文件重新塞回牛皮纸袋,手指冰凉。她把它藏在一堆废弃的译稿最底下,用几本厚重的字典压住。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虚脱般地坐在椅子上,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低垂,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
书房那道裂痕之外,是更深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而她,此刻正站在黑暗的边缘,手中握着可能点燃引线的火种。
投向哪一边,都是未知的深渊。
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但……
现在她似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