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旭二十三年,隆冬。
白霜覆地,晓雾生凉。
景宁东郊,竹海茫茫,风过簌簌。
“哒…哒哒……”
急促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鸟雀惊飞,雾隐林涛间一人伏马冲出,直奔东门。马蹄踏碎草木白霜,留下一路赤痕。
来人浑身带血,难辨容貌,他甲衣残破,左手死死护住胸前,看来早已是强弩之末。
甫一进城,便再也支撑不住,跌下马来,怀中之物也摔落于地,没了气息。
与此同时,四方殿内,笙歌乐舞,宴饮正酣。
殿内,红练结彩,皇子齐聚,诸臣毕至。舞姬随乐而舞,正中美人身着藕粉霓裳,轻纱掩面,身姿飘然,宛若出水芙蓉,荷上蜻蜓。
一曲舞罢,舞姬皆退,只见那美人莲步上前,朝那殿上君主盈盈一拜。
“陛下,臣妾献丑了。”
“哈哈哈——好哇!好!”
御座上,北齐国主魏帝龙颜大悦,“爱妃,到朕身边来。”
谢过恩赐,盛妃莲步上前,施施然落座魏帝身畔,斟满面前玉觞。
“早闻盛妃娘娘一舞动京师,今日一见翩翩惊鸿姿,宛若天上人!陛下天威伟岸,仙娥亦倾慕。”
工部尚书贺常容光满面,举杯称赞不断:“真是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啊!祝陛下娘娘天寿永康,福泽绵长!”
“今日爱妃寿诞,实乃大喜。诸位爱卿,不必拘礼,随意便是。”
“谢陛下——”
酒过三巡,左相陈恪却任独坐于席,并未动作。
“朕闻陈老嗜酒如命,今日滴酒不沾,可是这酒入不得你的眼呐?”
闻言,陈恪转向魏帝,拱手一拜并未起身,不卑不亢:“陛下这酒自是佳酿琼浆,只怪微臣福薄,消受不起。”
“何言薄福?陈老,朕说过随意,你且畅饮便是。”
“琼浆点滴,皆是百姓血泪,烫喉穿肠,实难下咽!”
霎时间,丝竹声戛然而止。窗外风声朔朔,殿内烛火明灭,魏帝一言不发面色如常,喜怒难辨。
“放肆!”
席间,贺常脸色大变,出言低斥,“陈老这是在诋毁陛下不恤百姓,昏庸无度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恪缓缓起身跪至殿中,腰背挺直肃肃如雪中青松,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微臣为官四十三载,为国为民。不求仕途显赫,但求不愧于天,不怍于心。若进忠言也算忤逆,那老臣今日便放肆一回。"
“自乾周陈兵瑞阳始,一月连丢徐,资二城,入秋以来,未闻捷讯。百姓流离,食不果腹,却税收愈重,景宁长街尽挂绫罗!十里红绢下,埋葬着多少百姓的尸骨?”
御座上,魏王神色不改,垂眼对上陈恪双目:“陈相不胜酒力,未饮先醉。朕允你再说一遍。”
“妖妃不除,奸臣当道,国无宁日!臣,请奏——”
陈恪毫无惧色,朝魏帝深深一拜,声如瓮钟却字字决绝。
“除奸佞,清君侧!”
闻言,魏帝阖眼,不再看地上伏跪叩首的三朝老臣。
“相国事务繁多,陈老年迈,恐难当此任。岭南正差一巡抚,你心系百姓,自是不二人选。山遥水迢,今日便动身吧。”
此言一出,堂下哗然。
“陛下……陛下!妖妃误国,远贤亲奸,北齐危矣啊……陛下……”
话落诏传,殿外羽林卫立刻入殿左右钳住老相双臂,全然不顾挣扎,将其拖出殿外。与此同时,张公公接到口信,凑到魏帝身边。
“陛下,刚刚御前来报,说是……”
“是什么?”
“呃…”张公公观察着魏帝神色,小心开口道,“幽州失守,武安将军……殁了。”
“慈州呢?”魏帝追问道,面上不显,声音里却带几分沉重。
“慈州倒是守住了,只是…伤亡惨重,加上围城断水,怕也撑不了多久。”
“啊……这……”
闻言,席间诸臣议论纷纷,一时间人心惶惶。魏帝摆摆手,眉间忧虑凸显,没了继续饮酒的心思。身旁盛妃即刻起身跪于殿中,泪如断线珍珠,惹人生怜。
“兄长无能,死有余辜!……还请陛下治罪!”
“你且起来,今日你生辰却闻此噩耗,”魏帝连忙扶起美人坐下,出言安抚道,“武安为国捐躯。理应嘉奖厚葬。”
“爱妃想要什么?”
听此一言,盛妃抬头,梨花带雨轻声开口:“臣妾不要那些华贵之物,劳民伤财。见百姓受苦,臣妾也心如刀割,但只求陛下一个承诺。”
“爱妃但说无妨。”
“西北战事节节败退,百姓民不聊生,若能停战,哪怕一时安宁也好。近来乾周虽屡屡取胜,但北狄犹在,南线兵力必不可久,倘若求和,多半会应,眼下不如我们先请和,再徐徐图之。”
“只是求和,乾周未必会应。”
闻此,席间贺常立刻接上话头。
“陛下,微臣素闻乾周君主奉行仁义之道,以礼治国。若我们派去质子,一来以表诚意,二来他们若再出战便是不义之师,也没有名由。”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炸开了锅,立刻有人提出反对。
“此事不妥,还望陛下三思!”兵部侍郎率先反对。
“张侍郎,依你所见该当如何?”吏部尚书赵允反问道,“不议和,难道你请命挂帅,独挡燕军?”
张均哑然。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魏帝定论虽下,却愈发两难。
自太子去世东宫空虚,各方一直虎视眈眈。太子之位迟迟未定,如今却又迫于形式要遣子为质。且不说异国为质九死一生何其凶险,就算得幸归来,一去经年,也早是东宫定主。
看魏帝纠结,赵允乘热打铁趁机开口:“遣质乾周,且需显我朝诚意。质子其人必要沉稳,如此看来,只能委屈二殿下了。”
群臣哗然,赵允此言如巨石入暗流,一石激起千层浪。
魏帝六子,长次二子皆为先后所出。大儿才德兼备最得喜爱却意外去世,老二性情温吞不喜争斗,老三心性顽劣不服管教,老四冷淡寡言资质平平,老五乖巧聪慧伶俐,老六率真却年岁尚幼。
细算下来,满足条件的仅余老二老五,可就在昨天老五却突感风寒,卧病在床。
“如此看来,确实只有老二了。”
“陛下!二殿下乃先皇后遗子。万万不可啊!”席间,礼部侍郎激动反对道。
“五殿下虽染风寒却并无大碍,不日即会痊愈。陛下何不稍作等待?五殿下沉稳伶俐,不会多生事端。更何况……盛妃娘娘心系百姓,想必定会支持。”张钧接言讥讽道。
“我们等得,慈州的将士们等不等得?”贺常冷哼一声,“听张大人的意思,难道要将他们的性命弃之不顾吗?”
众臣吵得不可开交,一时间竟得不出个结果。
突然,一道冷越微沉的声音自殿中蓦然响起,打断了诸臣的争论不休。
那人一袭水云衣衫,肩上墨氅曳地,端坐席间。俊逸温和,温润如玉,眉眼如画,却不女气。最绝眉心天生一点赤色,垂眸间似有悲悯,此刻笑意淡淡——正是四皇子沈临。
“父皇,”沈临朝魏帝拱手,声如山间冷泉冽冽。
“儿臣愿往乾周为质。”
魏帝先是一怔,旋即皱眉:“胡闹!”
宫里人人都知道,四殿下沈临是个好皮囊的痨病鬼。
十二岁那年大病一场,连烧三日不退,太医院上下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人虽救了回来,却落了病根。
天师算得宫内风水与他命格犯冲,自此沈临便出宫居住至今。
质子人选,他从未考虑过沈临,却不料他主动请缨。
“乾周冬寒向厉,你又如何抗得?”魏帝眉头紧锁,不甚赞同。
“诚感父皇挂念,儿臣自离宫之后便日见好转,加上多年调理,如今已是全然无虞了。”
对上魏帝双眼,沈临淡淡一笑,继续道:“二哥性子温吞,向来只知佛礼,为质乾周,实是不宜。儿臣愿代其前往。”
话音刚落,二、六皇子两人同时出声反对。
“父皇不可!此去乾周山遥路远,四弟难胜此任!”沈淮急忙开口,“若需为质,儿臣去便是了。”
“父皇,能不能别让四哥和二哥去啊……”沈珑开口求情道。
“兹事体大,迎风,你可想清楚了?”
“还望父皇成全。”
魏帝神色渐缓,稍作思索后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你意已决,那便就如此定下吧。吾儿,父皇敬你一杯!”
“谢父皇成全——”
琼浆入喉,诸事皆定。
殿外风声簌簌,佛堂内,青灯数盏,檀香弥漫。贤妃闭着眼,手持佛珠跪在佛像前,口中念念。沈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垂眸,一言不发。
终于,贤妃停下祷词,长叹一声睁开眼。
她缓缓起身站定,隔着帷纱,视线轻轻扫过沈临肩头,最终停在他的脸上。
些许时日未见,青年如抽枝舒展的青竹般,身量愈发欣长,烛光摇曳,柔和描摹他的侧脸。贤妃不禁微微愣神。
“母妃?”沈临抬眸,透过轻纱看着出神的贤妃,轻唤出声:“可还在怨我?”
贤妃回神不语,轻轻拨开帷帐走向沈临。
“啪——”
这一掌颇带几分力道,沈临头偏向一边,左颊渐渐浮起五道泛红指痕。
“你可知此去凶险?”贤妃目光不移,压制愠怒尽量平淡开口,“今日之事明显冲着沈淮,你又何必掺和其中?”
“平日里,二哥待我不薄。”沈临淡淡道。
“值得你舍身相报?”
沈临笑了笑,没有回答。
看着沈临模样,半晌,贤妃终是败下阵来。她轻轻抚上沈临左脸,泪水不住自眼眶滑落,“为母从不奢求其他,只希望你和阿珑可以好好……咳…咳咳……”
“母妃,”沈临上前一步,搀住贤妃,缓声道:“儿臣知道。”
“罢了,罢了……阿临,你低下头来。”
沈临闻言乖顺俯身,颈后传来温热触感,一枚小小的檀木莲花吊坠出现在了胸前。
“之前去麓山寺时为你求的,本打算做生辰礼,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到了。”
看着面前挺拔出挑的青年,贤妃感慨万千,万般不舍。
“吾儿,此去一路,万事小心。”
拜别贤妃,沈临独自出了宫门。
华灯初上,寒意渐浓。
沈临拢了拢肩上墨氅,独自走在离宫路上。朔风掠过,带走耳畔丝竹片刻。突然,他眼下一凉,抬头一看,竟是下雪了。
雪若飞絮簌簌而下,天地飘白,漫天白羽掩盖了身后遥遥的歌舞升平。
景宁的第一场雪终是落了下来。
是夜,苍灯明灭。
景宁西街。
夜深露重,街上冷冷清清。拐角处,巡道邦夫刚敲过三更,拎着铜锣往回走。却不见一道黑影自瓦上掠过,翻身潜进他身后的朱红府邸。
府内三庭四院,却没点灯,显得七分寥落三分阴森。冷月入云,黯淡地映照府内。黑影轻车熟路,脚下一点越过莲池枯荷,直奔东院。
刚进院门,倏地,只见一抹青光破风而出,直逼面门!
不及思索,他本能侧头躲避,接着脚掌聚气,连退数步。那青光一击未得,并未作罢,却如蛇般攀附而来,招招凌厉,声声破风。
黑影节节败退应对不能,眼看落了下风。
他脚下一跃,退至院中树下,连忙聚气于掌震断梅枝,几乎同时破空声至,电光火石间,短兵相接!
“喵呜——”
屋顶上,猫儿打了个哈欠。
冷月出云,月华倾落而下,照亮院内情形:梅枝半截入雪,青光直指黑影,去眼不过半寸!
"余姚,你又输了。"
借着月光,余姚眼中青影渐明,不过一段青竹。
“殿下剑术精湛,余姚莫及。”
冷月映雪,照亮沈临的脸,他收了青竹,开口问道:“交代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邬野已经去了,一切顺利。人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余姚拍拍衣摆,拂落积雪,坐上梅下石凳,“不出所料,东峪关果然有伏,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急不可耐。”
“陈恪为官清正,不结贺党,向来得罪了不少人。此番被贬,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加人手好生保护。”
“是。”
“对了……诺,你要的东西。”余姚咧嘴一笑,伸手从怀中摸索出个巴掌大小的黑漆匣子轻搁在桌上,“蛊仙珍品,可膈坏我了!殿下,不给点补偿?”
沈临轻笑一声并未接话,他走到桌旁坐下,打开余姚放在桌上的小檀木匣,摸了摸里面的东西,不徐不慢继续问道,“南浔那边可有异动?”
余姚撇撇嘴,小声道了句‘没意思’,见沈临斜眼一瞥马上又恢复了正经。
“据青鸾传信来看,南野一战后暂且还算安分。不过……”余姚顿了顿,话锋一转,“淮南侯那边,似乎是在屯粮。”
“淮南侯?”听闻此名,沈临若有所思,“南部四子……他不是一向俯首魏帝吗?”
“不错,当初南野之战中就他冲的最凶,事后记平叛大功,魏帝厚赏。还真是魏帝的一条好狗。”余姚冷笑道。
“好狗疯狗谁知道呢?”沈临关上木匣,目光渐凝,似笑非笑。
“有意思……叫青鸾继续盯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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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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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