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浆的温度还在手心上缠绕,带着一点老式早餐铺特有的甜腻焦香。盛之眠两只手捧着纸杯喝了一口,被烫得下意识缩脖子,眼角却往桓未央那边瞟。
桓未央也低头喝着,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像在专注感受热度穿过唇齿。豆浆太烫,他却不舍得等凉,喝一口停一下,仿佛每一次入口都能压住点什么。
“成绩几点出?”桓未央抬起头,脸色已经恢复了从容,甚至还抽空调侃了一句,“你不是说昨晚梦到我考砸了?要不要我们现在去验证一下你的预言?”
“我梦见你考砸,是因为你昨晚不肯借我笔记。”盛之眠轻哼了一声,“你要真挂了,我就得怀疑是不是有人考试的时候给你下药了。”
他们一边斗嘴,一边顺着人流走。
冬日的风吹过街角时还是冷的,像把人背后没扣紧的拉链扒开几分,但两个人各自捧着豆浆,走得也不算快,彼此间的距离却没有拉远。
“等会想在哪儿看成绩?”盛之眠问。
桓未央想了想:“找个地方风小点的吧,最好有点阳光。我要是挂了,至少也想死得暖和点。”
盛之眠白他一眼:“你那分数要挂,我就上树表演三周目俯卧撑。”
“别说话这么有画面感。”桓未央笑了一下,但那笑意没有到眼底。
他低头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杯底发出“咕噜”一声。他望着那空了的杯子,忽然觉得,就算成绩出来,也不会比这喝完的一口更确定他当下的处境。
可至少现在,豆浆是热的,盛之眠还在身边。
这一点,已经够他撑过去一点点了。
两人在街边找了一个图书馆。图书馆不大,像一只冬眠的猫,窝在城市的角落。
他们一人一杯豆浆推门进去,风铃声清脆,桌椅、书架和阳光构成了一个短暂的避风港。桓未央找到一台无人使用的电脑,盛之眠凑过来,两人并肩坐下,肩膀不小心碰到,谁也没挪开。
输入信息,屏幕加载的进度条像在吊他们胃口。几秒后,成绩跳出来。
两人都过了初选。
“我就说我行吧。”桓未央第一反应是嘴硬,笑得一脸张扬,“你还非说我写砸了。”
“我没说你不行,是你自己哭唧唧的。”盛之眠勾着唇角,也难得轻松了些。
桓未央有点想把电脑从桌上拔了去对着天给自己立碑。那种紧张与煎熬终于有了结果的瞬间,他几乎想拉着盛之眠直接去吃火锅庆祝。
可下一秒,他的手机响了一下。
他点开通知,还没看懂,就看到盛之眠的手机也“叮”了一声。盛之眠低头一看,整个人一下安静了。
桓未央凑过去——
【教务通知:收到实名举报,学生盛之眠所登记的第二性别与实际不符,疑为身份伪造。为确保赛事公平,成绩与参赛资格将暂时冻结,待校方进一步核实。请本人于24小时内跟教务处联系说明情况。】
那一瞬间,连风都停了。
盛之眠捏着手机,指节慢慢泛白,眼神没什么变化,却像是从某个温热的梦里被突然按进了冰水里。
桓未央愣住,心里“咯噔”一下,一种熟悉的、不知如何应对的恐慌涌了上来。
是他。举报的是他妹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沐晏辞。
桓未央心里像塌了一块,说不清是愧疚、是惊怒,还是早就猜到的无力。他喉咙干哑,想说点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
盛之眠轻轻把手机放回桌上。
“没事,”他语气冷静得过分,“我习惯了。”
他起身的动作很轻,像不想惊扰这片本不属于他的安宁。
盛之眠默默走出图书馆,手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发白,心底像被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插了进去——那种疼,透彻骨髓,却又找不到任何地方发泄。
他一直以为,沐晏辞是例外,是那个愿意理解自己、尊重自己秘密的人。多少个夜晚,他在心里默默构建着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信任,以为终于有了能靠近的光亮。
可这一切,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被亲近的人举报,亲密的人在背后将他出卖,像一场精心布置的背叛,冷不防地撕裂了所有防备。
盛之眠的胸口像被猛力攥住,空气都似乎变得窒息。
他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是沐晏辞?为什么不是别人?
这份信任一点点瓦解,碎成无数尖锐的碎片扎进心里,疼得让人想哭又哭不出来。
他忍住眼泪,强迫自己冷静,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心底的绝望——原来,所谓的理解不过是一场错觉,所谓的依靠不过是虚假的幻影。
盛之眠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人反锁在黑暗牢笼里的影子,孤独而无助,心里的痛远比身体的冷意更加难以承受。
他终于明白,那些笑容、那些话语、那些陪伴,不过都是一场残酷的演戏。
曾经好不容易放下防备,结果却是彻底的错付。
这一刻,他崩溃了,却又只能把这份崩溃深埋心底,假装一切如常。
桓未央呆坐在图书馆那张木质桌前,眼前的电脑屏幕还停留在“通过初选”的页面,像某种残酷的讽刺。阳光依旧温柔地洒在书页、桌椅和豆浆杯上,可他却只觉得一股子透骨的冷意从心底往上蔓延,狠狠勒住了他的喉咙。
他看到盛之眠走出去的背影,肩膀沉沉的,像是背着整个世界。他没有回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桓未央想追出去。
但他一步也动不了。
他知道是谁干的。他甚至知道为什么。
自从上次沐晏辞找他事他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是对立的。沐晏辞也喜欢盛之眠。不管是因为什么,都肯定是因为自己,沐晏辞才动手的。
他这辈子最不愿意的,就是欠别人,尤其是欠盛之眠。
可他现在不仅欠了,还欠得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手指微微颤着,在桌面下缓慢摸出手机,点开通话记录——那个备注永远冷冰冰地躺在第一栏:“桓先生”。
他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时间竟连按下拨号键的勇气都没有。
窗外有风吹动了门口那串小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轻巧得像一场梦。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把那口气吸进心脏里,强迫自己冷静。他盯着屏幕上的那一串数字,像盯着一把刀,最后咬牙——按了下去。
“喂。”对面接得很快,一如既往的低沉冷漠。
桓未央没开口,握着手机的手都在冒冷汗。
“有事就说,别浪费时间。”
他闭了闭眼,嗓音低得有点沙哑:“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你突然打电话,不会是,”对面语气顿了顿,“——出事了?”
“……有人举报了我朋友,说他性别造假,教务处已经下了通知,冻结成绩,还要求他二十四小时内解释。”
“你打电话,是让我干什么?”
桓未央咬着牙,不肯让声音带上半分求人的软。他目光盯着还在转圈的系统界面,一字一句开口:“帮我打招呼。让学校别冻结他的资格。至少……给他时间,查清楚伪装的真相,通融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继而低声笑了一下:“桓未央,你这是头一回低头吧?”
“不是低头。”桓未央看着盛之眠离开的方向,眼神淡淡地却沉得像海,“是我在补偿。我把他扔进了这摊烂泥里,就得想办法让他爬出来。”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知道自己在帮谁?”
“我知道。”桓未央抬手捂住眼睛,声音却从齿缝里漏出来,“他是我朋友,是我信得过的人。他没有骗任何人。起码,他有理由的。”
那头静了一下,语气终于收起了嘲讽,只留下几分冷淡:“我可以帮你,但你得清楚,你欠我一个人情。桓未央,你最不愿意欠的那种。”
“……我知道。”他低声说,像把心里的某根刺连根拔出,“我还。”
“好。”电话断了。
桓未央靠在椅背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门口,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放,指尖无力地敲着木面。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亲自去把你薅回来。”他低声自语,“反正都这样了,我也不怕你哭。”
可那句“你哭,我给你擦”没能出口。
他说不出口,也怕来不及说。
于是他拎起书包,大步走出图书馆,朝那个可能早就不在的背影追过去。
海边的风大,浪涌得猛烈,一排排白色的浪头像是撕裂海面的獠牙,拍在堤岸上,碎成漫天的泡沫。
盛之眠走得很慢,像怕惊动了什么。他脚步踏在沙滩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身上的校服外套早被脱下来塞进书包,整个人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纸。
他一路走到离岸很近的礁石边,站了很久。天边是灰蓝色的云,海是冷冷的铁青,世界沉默得仿佛在等待某种告别。
手机在他兜里震了两下,他没有看。只是攥紧了拳头,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呼吸变得一点一点困难。
他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的家,是整座城市最风光的建筑之一。盛氏企业横跨医疗、教育、能源,市值早已突破千亿。盛之眠的两位父亲,一个是聪明伶俐、仪表堂堂的Omega,另一个是当年因“追爱”而主动进入盛家、甘做附庸的Alpha。
他的Omega父亲,盛澜生,是业界公认的天才,精英气质高到近乎冷漠;而Alpha父亲——陆无疆,是那个时代极少数主动“倒插门”入赘的Alpha。
盛之眠记得小时候有一回跟着父亲们参加年会,那时他不过六岁。宾客满堂,觥筹交错,盛澜生身边围了一圈董事与投资人,而陆无疆只能坐在角落和几个无关紧要的亲戚聊家庭琐事。所有人都知道盛家真正的话语权只属于盛澜生那一边,陆澜生只不过是盛澜生“玩厌了也能丢掉”的一件私人物品。
那天夜里,他看到陆纪庭喝了很多酒,独自一人走到了海边别墅后的悬崖上。
风很大,海浪拍得很响。他躲在树后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站在那高处,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在风中飘飘荡荡,像是随时都会坠落的影子。
“……对不起。”
他站在风里,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
“我真的……真的很爱你,”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可我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了。”
他抬头,眼睛看着远处的海,却像根本没看见任何东西。
“我……我以前是最好的,最优秀的Alpha。你知道的,所有人都说……说我很完美。你家人也说,他们选我,是因为我……‘配得上你’。”
“可现在呢?”他嗤笑一声,像被自己呛住,“现在我……我连个像样的父亲都不是了。”
“阿眠的眼神……是不是也怕我?觉得我恶心,觉得我失败?”
他弯下腰,像承不住什么重量。
“你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秒钟……一秒就好……觉得我……值得你……尊重…值得你爱恋?”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风里最卑微的一粒灰。
“我只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没有人回应他。
盛之眠记得那一晚,陆无疆整整站了一晚上,最后并没有跳。他是被保镖带回去的,脸色苍白,嘴唇一直在颤。
第二天,盛之礼只说了一句:“以后别带孩子出现在这种场合,碍眼。”
后来陆纪庭越来越沉默,身体也逐渐出问题。他曾在盛之眠生日那天发烧到四十度,却仍旧给他做了一整桌饭菜。可那种温柔,是藏着心碎的。
再后来,他死了。盛家讣告上写的是“突发性心源病”。没人知道那段时间他曾频繁地往精神科挂号,甚至有一次被佣人发现试图割腕。
而盛之礼,始终冷漠如常。
盛之眠至今还记得Omega父亲那句评价:“真不值。他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Alpha能靠爱活下去。”
那之后,盛之眠开始封闭自己。他继承了Omega父亲的容貌和骨架,但体内的Alpha信息素却时不时失控。他记得很清楚,当他第一次发热时,盛之礼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品相不佳的半成品。
“真麻烦,”盛澜生点了一支烟,淡淡地说,“你会成为我最欣赏的作品。”
“上学的时候你是omega,你要是暴露了我不会替你兜底。”
海浪狠狠地拍在岸边,把盛之眠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浪,水湿了他的鞋,冰冷得像从记忆深处伸出的手。他望着前方无尽的海面,胸口发闷,脑子里只剩一个声音在回荡:
“或许跳下去就不会再痛了。”
盛之眠站在冰冷的礁石边,海风像利刃一样割裂着他的肌肤,心底的寒意却远比这风更刺骨。脑海里回荡着父亲们冷漠的眼神、嘲讽的言语和那无尽的失望,他仿佛被困在一片无形的深渊里,越挣扎越陷得更深。
他想哭,却哭不出声音;想喊,却被无形的枷锁紧紧箍住喉咙。那些年少时渴望被爱的念头,在这一刻被无情撕碎,化成灰烬随风散落。他的世界被黑暗吞没,剩下的只有彻底的孤独和无助。
他问自己,为什么活着?活着太累了,要不是已经在活着,谁会想活着?他不想再回家面对他努力讨好的脸了。无尽的迷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淹没了他所有的希望。
“或许,只有沉入这无尽的黑暗,才能真正逃离这无边的痛苦。”盛之眠的心,冰冷得像这片海,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
他慢慢抬起脚,往前一步。风吹得他几乎站不稳,他却只觉得,这次终于没有人会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