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道楼龙华里 第1章 雪山常青松

（一）

透明无轨列车飞速穿过津市错综密集的地下道路，车身的气流在隧道中受到挤压，呼呜作响，仿佛地心深处上古猛禽的呜咽。

“写银，下一站，敦华道一号，请准备下车。”

颅内响起电子助手祝鸢的声音，陈写银原本正靠在玻璃上打瞌睡，细微的电波震动将她强制唤醒。

睁眼的动作遭到了眼皮强烈的反抗，她估计自己应该是用力到翻出了个白眼——一方面是因为眼珠子后知后觉有个下沉动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和对面抱着公文包的男人对上眼时，对方分明是在憋笑，且立刻扭开了头。

她扶了扶眼镜，把小憩后复苏的注意力拉回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准备充分利用到站前这一分钟，再次快速复盘会程。

为了今天这场发布会，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躺在床上睡觉了。这段时间她丝毫不敢松懈，生怕懒惰酿成的疏漏会让将来的自己后悔。

每回困倦时她就会想起，直属上司都甫部长的提点之言：“只有此战凯旋，她才能对团队有个交代，也对她自己有个交代。”——人事高层对于她晋升软体机器人研发部副部长资格的评估，50%的分数就押在这次的成果展示上。

祝鸢再次提醒：“写银，到站倒计时十秒。”

她合上电脑，提着包起身，向下扯平西装外套后摆，又把眼镜腿下撇开的一缕头发仔细捋回原位，对着玻璃倒影确认自己的着装和头发没有纰漏。

隧道尽头的光点逐渐放大，列车头一跃而出的瞬间，车厢玻璃自动调暗了颜色，及时遮挡住了钻出地面时骤然强烈的光照。

随着玻璃颜色一点点恢复透明，乘客自然适应了明亮的光线，玻璃外的情景也原色呈现——辽阔绿地和人造蓝海，天地中央铺设着白石砖的敦华道，以及伫立在恢宏的道路尽头的一幢中轴对称的摩天楼，即敦华道一号，敦华资本集团有限公司的天际大楼。

由于敦华资本已屹立不倒近百年，而这座大楼外形类似松树，楼前一条宽阔雪白大道，站在道路这端望过去，透视视角呈三角形，颇像雪山之巅，所以这天际大楼又被叫做雪山常青松。

每当这棵雪山常青松映入眼帘，陈写银都能感觉到面试那天的激动、紧张与无限憧憬，即便至今她已入职三年有余。她深吸一口气，屏息，吐气，再深呼吸，在玻璃门打开前将自己的表情调整到反复练习过的最佳状态——嘴角微扬，眼角下弯，角度克制，眼神明亮专注，职业训练机构的老师说，她这样看起来才足够严谨、专业，同时又不乏亲和力。她亲测有效。

陈写银下车后不久，嵌在侧闸的擦玻璃机器人缓缓滑出车壁，将她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点粉底痕迹擦了个精光。

（二）

雪山常青松一楼大厅，枫糖般金光璀璨的阳光透过穹顶倾洒而下，西装革履、不同肤色的员工有序地通过数十座成列排布的通勤监督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型号不新，还只是配有屏幕、无法移动的方框形状，但非常实用，已在役多年，承担了打卡、安检、人员状态识别、配套服务初步配置等职能。

这里没有闲聊声，只有员工前行的脚步声，以及员工与通勤监督机器人的交互对话：“早啊，陈写银部员，今天感觉如何？”

陈写银习以为常地对那块屏幕微笑：“早，额……我很紧张，但也很激动，还有点胃疼。”

通勤监督机器人屏幕上显示绿色通行箭头：“状态正常，已为您预约胃部医疗服务，可随时至地下六层员工保障部接受看诊。请通行，五十三号电梯可上行，祝您稍后的发布会顺利。”

陈写银穿过那方框：“好的，谢谢。”

她按照通勤监督机器人的提示走向五十三号电梯，祝鸢突然提醒：“写银，距离一号标记人物仅剩十五米。”

闻言，陈写银又理了一遍自己的西装和头发，摸了摸眼睛，扶好眼镜，进入战备状态。都甫三十中后段年纪，少白头，黑白混杂的头发本应显老，在他的拾掇下却像是特意染成的灰色，再配合他时髦的西装和细致的皮肤，看起来非常年轻，五官自带慈眉善目属性。

她走到都甫左后方，郑重道：“部长，早。”

都甫对她点头，和蔼微笑：“早啊。”

金褐色光影闪烁着掠过透明轿厢，右上方的全息数字快速变化。时间被感官拉长，陈写银连呼吸都收着力气。

这时，都甫突然问：“发布会都准备好了？”

“对，开始前我们会再次核查细节的。”

“嗯，不错，你看起来状态很对，一会儿不用太紧张，正常发挥就没问题了。”

“好的，谢谢部长。”

“对了，你们的新型号开放内测了吗？”

“发布会结束后，统一模式机对全公司开放内测，目前已经有一百六十名同事提交了预约申请。其中，随机二十个名额可以进行定制。”

都甫若有所思地微笑：“哦……看来大家都很期待这次的作品。”

陈写银思考了两秒，小心试探道：“部长，您……是否有时间亲自测评？”

“当然可以，放个统一模式机在我办公室当临时秘书就行了，男的女的都行。”

“我们部门内部有充足的定制名额，反正是三维打印机直接制作出厂的，定制需求完全保密，可以直接寄到家里，也可以关闭使用记录……”

都甫眨眨眼，没有表态。

见都甫并不反感，陈写银又说：“稍后把定制表单发到您邮箱？”

（三）

陈写银放下包就带着电脑直奔二〇八八工程机实验室，团队成员李阑遇和谢至筠比她稍早一步到岗，正在咖啡机边聊天。她端着杯子走过去，近看，二人竟满面愁容。

陈写银疑惑：“马上要出征了，你们这什么表情？”

李阑遇接过陈写银的杯子，放到咖啡机底下，机械臂便开始自动萃取，她压低了声音道：“师姐，昨天晚上有人启动过二〇八八，括号，女机。”

陈写银的视线在二人中流转：“除了我们三个，谁还能进这间实验室？”

谢至筠立即洗冤：“写银，我们三个都没有嫌疑，那凶手以为切掉监控电源、删掉机器记忆就不会被人发现，殊不知我们后台的录音一清二楚……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陈写银拿起咖啡杯，盯着机器拉出的那朵向日葵，喝了一大口，向日葵消失殆尽，口感辛辣：“那人干嘛了？”

李阑遇抱着胳膊，一脸难以置信：“你说……咱们把工程机设计得这么好看逼真，那人既然都凌晨冒险潜入实验室了，肯定有所图啊，至少也做点有的没的吧？结果，那人居然就拉着二〇八八聊了三个多小时，纯聊天！是不是说明我的外貌设计做得不到位啊？”

“这时候就别多想了，”陈写银努力想恢复士气，“他们聊什么了？”

谢至筠叹了口气：“三个多钟头的录音啊……我们就听了个开头，说什么火山要喷发了，他不想去，但又没办法，后面就开始人生感悟碎碎念，听起来疯疯癫癫的，可能是阴谋论，或者喝多了。”

李阑遇扯了扯陈写银的袖管：“师姐，你看这事儿需要往上报么？”

陈写银看了一眼时间：“发布会马上开始了，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些，二〇八八有没有故障？”

谢至筠确定道：“男机女机我们都检查了，运行正常。”

陈写银还是不放心：“保险一点，把后台录音多拷个备份，然后把两台机器都格式化，抓紧时间。”

（四）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上午好，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莅临本次二〇八八号仿真机器人发布会。”

看着陈写银上台前的紧张焦虑全无，此刻自信从容地站在环形报告厅的演说台上，李阑遇在中控台前满眼崇拜：“师姐好酷……”

谢至筠正在台侧面，通过对讲耳麦提醒：“别走神！该切画面了！”

“哦对对对！”

报告厅上方的巨型屏幕换上了前一代服务型仿真机器人的影像。

陈写银做出展示动作，侃侃而谈：“本团队研发的二〇八七号仿真机器人，目前已在仿真机器人畅销榜前三名保持了十六个月，在此期间广泛应用于家庭和公共场景，用户评分高达9.6分。时隔两年，我们在二〇八七号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了仿真机器人的逼真程度，大幅增加了他们的使用场景，在此，为大家介绍……二〇八八号全场景陪伴型仿真机器人。”

主席台的灯光熄灭，报告厅陷入黑暗，下一秒，灯光聚焦到了环形报告厅中央的玻璃平台上。

两台工程机出现的瞬间，全场静默。

光束之下，他们的骨骼棱角分明，五官照黄金比例分布，面颊曲线流畅至极，肌肉轮廓近乎完美，却又是惊人的逼真。这是她们团队跑遍了各地博物馆，阅尽了帝国时期众神雕像馆藏，并按照审美大数据反复修改评测后的成果。

虽然定制款有捏脸选项，因为主观审美取向差异，会有不同的成果，但这两台工程机所配置的，是算法得出的最佳面孔，无可挑剔，足以在仿真机器人领域掀起巨大波澜。这一点陈写银从未怀疑，只是在现场观众的反应中得到了进一步证实。

陈写银顺着地面的光标走到玻璃平台上，唤醒了两台机器人，向众人介绍道：“他们几乎可以满足你对一个理想伴侣的所有期待。比如，打扫卫生，买菜做饭，修剪植物，约会聊天，带孩子，当然，也包括成人模式。”

台下有一阵笑声与骚动，积极性的反应。

“又或者，”陈写银转向两台机器人，“为我们跳支舞吧！”

大厅中响起Bee Gees周末夜狂热的乐声，两台机器人随着节奏扭动起来，与真人无异，甚至比大部分真人更活泼。灯光闪烁，制服勾勒着他们完美的身材，舞步复古而狂热。

当第一声掌声自发响起，陈写银就知道，这次稳了，她们三人不分昼夜的努力，瓜熟蒂落。

欢呼声潮水般涌来，沐浴在这前所未有的璀璨灯光之中，她下意识望向第一排的都甫。他的眼睛笑成一条缝，正在为她们鼓掌。她这才彻底松了口气，灿烂地笑了出来，向台下鞠躬。

可就在弯下腰的这一刻，陈写银突然觉得不对劲。

先是从脚底一阵阵泛起的麻，接着是痒和细微的刺痛，从脚渐渐向上爬，到她的小腿，大腿……

她僵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脚下的方寸之地满是密密麻麻细密翻涌的白点，仿佛骤然倾覆的巢穴白蚁，无数令人头皮发麻的白点顺着她的腿向上爬，这些白点不断分裂增加，就像疯狂分裂繁殖的细胞。

肉眼看见全身分裂繁殖的白色细胞……

她抬起头，对着中控台举起了手。

李阑遇正开心地环视四周一起鼓掌，见大厅中央的陈写银突然做出突发情况下的中止手势，虽然疑惑但还是赶紧按照预警计划熄灭了灯。

“啪！”灯光熄灭，音乐渐弱，大厅内陷入黑暗。

另一侧，谢至筠立刻拿起备用话筒：“本次发布会到此结束，请各位有序退场。”

李阑遇对着耳麦提醒道：“师姐？没事吧？能开灯了吗？不能黑太久吧？”

谢至筠也提醒：“少了两句话，没介绍几号开始正式发售啊……”

陈写银那头闭了麦，过了一小会儿，那头才说：“开吧。”

那声音有些抖动，李阑遇只当是机器问题：“哦，那我开啦。”

再打开灯时，玻璃平台上已没了陈写银的身影。

对不住已经看了的朋友们，为了改善可读性，本文有大幅修改！召唤记忆消除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雪山常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