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酆恩序想,若是明灵做出这等情态,倒足可哄得人心肠发软。不过,生在钺一张寡淡脸颊上,也算别有一番风味,让人忍不住……想往死里作践。
他知钺无法辩驳,偏还要问:“既说不出,你要我如何信你?”
钺脖子一缩,他施力狠狠制住,将人迫得逃无可逃,只能跪于原地受他审视。于是又缓缓地往早已倾倒的秤杆上,信手继续压砝码:“我信重你,方才将你放在身边。你又是从何时起存了这样的心思,里应外合,要同仇人一起害我?”
话音未落,钺猛地红了眼睛,身子往后又是一拱,险些从酆恩序手中滑出,遂转手掐他脖颈,捏住颌间软肉,将那张脸朝自己拖得更近。掌下肢体生出几丝抗拒,好像靠近主人便是极大的酷刑,却仍僵硬地被他提得前倾趴了,只拿手肘支着池边石头,浑似只不服管教的烈犬模样。
钺被酆恩序掐住要害把弄,不敢挣开他的手,这下贴得极近,两人之间,不过一掌之距,钺骨颤肉惊,魂不守舍,只会在主人指尖摇头讨饶,两唇簌簌,血色尽褪。
我、我不……我没有……
“你如此害怕,”拇指在钺脸上一抹,留下道冰凉水痕,而比这更让钺生寒的,是主人言语中的冷意,“莫不是被我说中心中所想,想要逃了?”
“若然早知你心中不驯,那日在院中,我便不该收你做奴,就该循着影一的话,将你剁碎了喂狗,省得你在我跟前委曲求全,是也不是?”
不是、不要……不敢、我不敢的……
终是这最后一句,击溃钺防线,令他面容痛苦,几欲落下泪来,受不住一般躬了身,不敢再往后退,却也不敢贴主人更近,只淹在满室水汽中,窒息一般左右踟蹰,上不上,下不下,心神俱碎,不知如何是好。
酆恩序冷眼看他半晌,见他果是受不住了,按捺下凌虐欲念,且收了穷追之心,略缓了颜色,问他:“你既要说没有,和许仇在监牢时,又做的什么怪相?”
什么?钺脑中空白一阵,惊吓之下,一时忆不起主人所说是为何事,一脸呆愣得蠢笨。
他在这时发了愣。酆恩序一收掌心,摄住钺要害之处,本要罚他走神,不想这人似个遭叼住了要害的小兽,浑身一抖,喉间气力一动,本能地挤出极细、极小的一声呜鸣。
那幼兽呜咽般的声音响在安静的阁中,精准地戳中酆恩序本待偃旗息鼓的一点。
只这一声,他恶念陡生,掐住钺脖颈将他往水中一拖,竟是令钺以头入水,直直栽进池中!
以钺屏息功夫,可在水下闭气一刻钟与人战而不竭,若静息更可潜伏两刻钟以上,要以水制他,非得让他排了肺腑中余气不可。他不知主人为何突然发难,只当是被他的无能应对气得狠了,方才动手施罚,于是顺从往外呼气,在清澈水中吐出一串气泡,直至肺脏收紧,全交了底,一点小心思没留,方才闭了喉口,跪坐水底,承受主人给他的窒息。
倏地那只掐住他的手往上一抬,将他脑袋抬离水面。他初得解脱,快慰非常,失了形态,张嘴拼命呼吸咳喘,整个胸脯都是爆炸般的热疼,并着脑中耳中嗡嗡作响,只留了一点清明。而这点清明还未得养好,那手又是一沉,重将他掼入水中。
小水泡接连不停在水面爆开,酆恩序计着数,估摸钺受不住了,又将他拉起,几息之后再放下去。
如此反复四五回,钺的挣扎始终微弱,并未与这残酷刑罚角力。最后被提起时俨然已没了太多声息,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在酆恩序手心发抖,眼睛半睁,瞳孔失神,含住的水一股一股地随着声息往外喷。
酆恩序转身将他提上岸,钺便再忍不住,俯在地上默默地呕了出来。他午后粒米未进,此刻呕出的尽是水,整个人浸在水洼中,所露肌肤皆染红云,浑身湿透,小腹微微隆起,不知喝了多少水下肚,又要多久才能尽数排出。急喘间身躯剧烈起伏,间或一两声咳嗽。
兰池近岸水深不过四尺,若钺执意挣脱,或是稍有留手,都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偏他不求、不躲,老实教人按着灌了一肚子水,被折腾得趴在地上剩半点声息。
酆恩序回想方才失控,脑中尽剩下钺乖顺伏于水中的模样,只怕再留此处,还要做出无法挽回之事,一时失了踏他腹肋助他排水的兴致,刻意不曾回头,背对地上躺卧的人系好内衫。刚拿起外衣,衣角便是一沉,地上传来粗粗呼吸声。他低头看去,是钺不知从哪生出了气力,慢慢爬到他脚边,抬手拽住内衫一角,将玄色衣衫染了片水痕,发觉引来他注意,食指便在濡湿的砖石上竭力比划,仿佛在以指代笔,写什么东西。
酆恩序垂眸看了一阵,却并非在看钺所书,而是看这个前影卫难得的孱弱。这人唇边还溢水,气尚未喘匀,就要强撑着一口气,不知想给他证明什么东西,永远不知道怕惧般,得了恩赦,急惶惶地又来招惹他。
让他好好地平白生了个鬼使神差的念头,想弯下腰,扼住钺的脖颈,教他去死,欣赏此人怕极痛极,又在那绝望恐惧的夹缝中,流露出祈他亲近爱慕的模样……
意识到今日失态,酆恩序强自掐断脑内幻想,披了外衣,抽身快步而出,扬起衣角从钺面颊上拂过。
红拂在庭中等候,见酆恩序出来,便躬身一礼,于他身后守着。屋外月色清亮,是个下弦月,酆恩序借着身前月色身后烛光,抬起左手,垂目而视,一抔光亮中,五指抚琴般,一一弯曲又伸直。
之前,这只手,就掐在钺的脖子上,可以予他生,也可以予他死。
论武酆恩序已是当世高手,并朝堂礼重他三分,纵多年不曾入世,也是个年轻有为、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予人苦乐、主宰死生的快意,却似毒蛊。他手沾了,便腐肌肤,钻骨血。痛,却也有难以言喻的畅快,如野草疯长,自那钳过钺脖颈的手,一路向上蔓延,森冷地扎根到脑子里,久久无法忘怀,教他念着那点快乐不断回味,教他仍觉得肌肤上留着温热柔软的触感,他的钺的命门,遭他握在手心,他脑中有个阴暗的声音,要他合紧、收拢,将钺扼死、淹死在水里!
——这样,他会得到无上的极乐。
酆恩序冷笑一声,一甩衣袖,向宿处走了。
阁中,钺迟钝地握握已落空的手,仿若还能看见那抹早已消失的玄色。他不知自己刚逃过了怎样残酷的命运,只知酆恩序并未在意他情急之下想出的自证之法,拂袖走了,只留下他一人。阁内空旷清寂,安静渗得他骨缝发冷,一向寒暑不侵的人,生生打了个寒战,茫然眨眼,望着主人离去方向,周身不适才后之后觉一一浮现。
钺侧躺地上,缓缓闭眼,打算运起内力,整理内息,却听得一阵轻微风声,自梁上向他扑来,涣散精神顿时一凝,眼中精光暴涨。他来兰池为侍浴,是以并未佩剑,但腿上绑着柄匕首,蜷缩着恰好能取,立时拔了,朝风声袭来处一横再一捅,本是招架再出招,却接连被柔柔拆了。
一黑衣人落到钺面前,蹲身轻巧捏住他手腕。钺看清来人,不再反抗,半撑在原地怔愣,少顷,忽地脸上落下两道水痕来,不知是从池中带出的,还是从哪处涌出来的。他盯着面前衣着严实的影卫,张口欲唤十八,那经久不用、刚被酆恩序通过的声道,只发出两声嘶哑难听的“啊、啊”。
钺听得那声音,直觉天崩地裂。他遭主人疑了、惩了,话说不出来,写字不让看,嗓子也废了。主人要罚他,要他死,把他摁在池里,不让他呼吸。他又见了十八,让十八看了这等凄惨模样。他夺了十八的甲序影卫身份,如今主人没保护好,自己也落到这副田地,他做了些什么?他用这差点将十八送上黄泉路才得来的机会,到底做了些什么?
钺心海苦熬,疼痛非常,将身躯缩得更紧,一手被十八捏住抽不回,另一手就慌忙拿手心横在面上遮了脸,喉间发出一连串遏制不住的呜咕声,竟是半点尊严体面也不顾了。
他想说,不要看我,是我的错,你不要看……
一句也说不出。
十八盯着退缩的钺,心下也是复杂。
当年他那本要夺钺性命的一剑,不知是功夫不够,还是到底心软,终归偏了两寸,留钺一条性命,也成了他一辈子的心魔。
钺伤好后,被影一荐为新任甲序影卫,十八对影六的说辞,却全然不是对钺所说,只因考校时的“为何”之答。
影一说主人有令,此次开营,要取两人。
十八心道骗人。
是因为他没有杀死钺,所以才要取两人,否则何须作生死决,两人同取不皆大欢喜?所以钺生他死,取钺;他生钺死,取他;钺胜他败,取钺;他胜钺败,则取二人。
只要钺活着,定是甲序影卫。
影一偏心到了姥姥家。
想当初,他一剑将钺捅了个对穿时,心里还有些许愧疚,可那点愧疚,很快就随着二人的不同归属,化作了久难消散的怨恨。尽管那一剑出了纰漏,不足以让先生全取他,是错在己。可钺到底顶了他的位置,留在主人身边——那也是他拼命去求的东西。钺将果子摘走了,徒留一根光秃秃的树杈,十八就只能坐在枝上,啃苦涩的叶子。
谁人不是苦身十年,钺配得,他十八就不配么?!
更毋提钺还行了叛徒之举。那日府中何等凶险,若非主人示敌以弱之下,让他伺机斩了幼鱼身边欢喜宗大司祭的脑袋,不止酆府,连虚危城中都要大乱。
钺顶了他的位置,又将主人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他怎能不唾弃、不憎恨。
主人惩罚钺,是钺罪有应得,十八看在眼里,也觉得解气,觉得主人罚得好。可如今钺瘫在他身前,崩溃地自掩面目,不想叫他看的模样,还是让十八心下升起无数复杂感情来。
那到底是曾为他夺食,为他上药治伤,悄悄给他补演功课,守他后背,救过他一命的十四。
十八蹲下身,要拉开钺遮着面目的手,用力几下,发现拉不动,劝他道:“放下,我助你排水。”
钺只摇头,想叫他别管自己,却不敢开口,怕又发出那般难听声音。
十八不再多言,伸手从钺腿腹相贴的缝隙间探入只手,轻轻摁在胃部,拿内力输入催动,钺便被逼得疯狂抽搐,向外大口呕水,手上一松劲,匕首落下,被十八眼疾手快接住,送回他腿上鞘内。
等钺再吐不出东西,十八见物中带了丝血,说:“我会禀主人你内腑受损之事。”
钺心下酸涨,难堪迷惘一齐上涌。十八催吐完,风似的走了,将他一人留下。此间死寂让人发狂,钺一刻不想再待,亦挣扎起身,取出怀中面具戴上,慢慢往自己房中去。
他失魂落魄回到房内,却极意外地发现屏风后的浴桶不知何时叫人蓄了热水,眼眶再一湿,知是红拂姑娘怜他,立时觉得自己脏污不堪,拼命将身上衣物扒了,落得一地碎布,他则箭步上前,强忍心中恐惧,蹿进浴桶,靠在壁上,双手抱膝,是个极脆弱的模样,咬着牙发抖,泪落不止,安静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