钺一时血都凉了。他本想着主人看过,定能明白那日府内还有人在为幼鱼传信,这人不仅知他中过臣药,而且隐藏极深,方才能让幼鱼一夜连送两次内容不一的口信出城。
不想酆恩序看出时序不对,要先清算的,是他隐瞒不报一事。
钺自是有他的理由。他信任城中先生,自然以为断掉小粟村的线索便万事大吉。若非欢喜宗大司祭出城告知酆恩序已中臣药,引得欢喜宗众倾巢而出,钺所做之事,也勉强能算个功过相抵。
坏就坏在他们突兀知晓消息,打了虚危城一个出其不意。
钺无法解释,只能叩头谢罪,一面膝行上前抓住主人衣角,用手反复在砖上写字,希求主人先将他放过,去查那泄露消息之人,之后要怎样罚,他尽数领了便是。
他不知主人能不能懂,亦或者,愿不愿去懂,将头抬起时,额上一团磕出的红晕,眼神极可怜,已是绝望到头,央告无门,却又扑到酆恩序跟前,求他再开一丝门缝,为他降下神光。
可酆恩序将他写画的手掌重重踩住,碾在足下,猛然一磕,指节压向掌心,以一个极怪异的姿势,遭压得动弹不得,疼得几乎觉得骨节错了位。钺便安静将声音咽下,知道主人是不愿的,好似凝固一般,泄气不敢再动。
自己在主人心中,已是这样仇敌般无法原谅的人了。
酆恩序垂眸看着鞋底露出的几根可怜指尖。钺的手常年习武受刑,各指都有些微畸变,并不好看,此时均涨红了,不过几息工夫,已开始透着淤紫颜色,又是一阵恶念丛生。他昨日不意遭钺勾起杀虐之心,于心法上已有大妨害,今日本打算平心静气与他说话,不想却又抓住他一条罪过,心神激荡,真恨不能将这人处死为好。
早年虚危城尚未入世之时,在江湖中有鬼城之蔑称,除却地处极阴外,也因他家心法,向来将活人往死人炮制,修此法者,万念俱寂,非得淋漓血肉,惨呼痛喊,方能解脱这份寂寥。酆恩序天赋秉异,受心法影响极深,自幼便被父亲严格管束,他自己亦以为缺憾。只有李俉,见他的第一面,便不如旁人一般畏惧他,拿一只鲜活雀儿塞进他手心,低声在他耳边说:“少城主天性如此,何须隐藏?”
那日他将雀儿放飞,把李俉摁在树上揍得半死。
他从此更加小心,修身养性,连自己的甲序影卫也不愿亲手调教。
结果把这狗放纵成这样。
他更重地施力,钺毫无反抗,好似他踩住的不过是块无关紧要的死肉,只是另一只牵着他衣角的手无力地轻扯,酆恩序目光重落回他脸上,看见他嘴唇蠕动,依稀作出两个口型。
酆恩序在心底依口型重复一遍。“主人”,钺在叫他主人,他是酆恩序的所属,走投无路,也只能这样央求他的宽恕。但钺再叫不出这两个字。酆恩序剥夺他辩解自证的能力,抹杀他与世间再得联系的机会,要他作一只哑犬,从此攻讦污蔑、诘责诛心,都只能受着。
他既然嘴紧,那就做个保密的哑巴,今后都再别说了。
酆恩序掐起他的脸,冷言宣告:“这消息若是真的,你今日必死无疑。如此,你还认不认?”
钺感受着两颊紧贴主人肌肤的冰凉,哀伤之余,毫不迟疑地点头:我认。
听见酆恩序的相信,他甚至久违地觉得畅快。主人的责问太毒,无论昨日今日,听在耳中,皆将他狠狠剥去一层皮,他从来以为刑责惩罚已是痛苦的极致,却未想不过几句轻飘飘的言语,也能有万钧之重,听得他……痛不欲生。
钺在得知酆恩序未将他处死,只受作私奴时有多少不该的窃喜,如今就有多少求死的决绝。只要主人拿着这条消息,能够扳回几分胜局,他就值了。
点完头,便卸去浑身力道,松了捏他衣角的手,闭眼等待主人将自己处死。
最后钺胡想着,死在酆恩序手里,连魂魄一起打上名姓,就算不得孤魂野鬼了。听民间说法,人死前的见的最后一幕,会映在瞳上,至死不渝。那他就能悄悄将主人身形收藏起来,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酆恩序看他平静赴死的样子,炉中木炭噼啪作响,窗外风声大作,吹走支窗的棂子,木窗猛地合上,砸出声响,钺却丝毫不为所动,似口无波古井,甚至解脱般从口中呼出口气,不偏不倚,吹上酆恩序的虎口,那股热意,便从冰冷手心,一直燃到心里,拂去经脉中流窜的坚冰。
钺两颊上掐着的手指和压在他手掌上的靴都收回了,他听见酆恩序的声音:“去将窗户支起来。”
他睁眼,有着无尽的迷惑,但他听出,主人已经消气了。
钺从地上爬起,背身支起窗户时,酆恩序下了令:“你既认了这条消息,若能查出,算你一份功劳。如若没有……”
钺回身,看见酆恩序一双凤眼微眯,心潮澎湃,胀得几乎快从嗓子眼跳出来,单膝跪在主人书案前,将他赐下的剑横陈奉上。
如若没有,愿以死谢罪。
酆恩序于是叫他退下,重将信原样写上一封,修正钺的半篇错字。他一字一字再读过,想到这是钺决心拿命换来的,事到如今,也看明了为何那夜钺非去小粟村不可。
不过,论迹再论心,有罪当罚,他纵知道了,亦不打算轻饶。
将信纸掩去,指尖轻点桌面,影六自阴影中现身,跪在他身前。
他将信递出,眼也不抬:“交给影一。再去领罚。”
影六垂首应是,接过信于屋内消失。酆恩序目光再落于案上许仇白日送来的木匣,将其起开,匣中所盛,赫然是那日钺从假小厮脸上剥下的面具。
钺刃与寻常刀剑利器均有不同,形制奇特,利劈砍不利切割,伤痕比刀剑宽深许多,影七一手双钺尽得影一真传,使得出神入化,这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上丝毫鲜血未沾,可见是不曾伤人肌肤,能将斧钺用至如此境界的,只有他了。
许仇也认明此面具所扮之人的身份,钺那日的行迹,稍加推演,在酆恩序眼里,便再不是秘密。
他走至炉旁,将面具扔了进去,看焰舌攀附,顷刻之间化为灰烬,与纸张燃尽后的黑灰一起,淹没在熊熊火光中。
钺被酆恩序遣出,红拂将他安置在连通的耳房,随时听候差遣,试探问他:“过去侍奉之事,城主还许你做吗?”
钺默然半晌,摇了摇头。
酆恩序只说执役,想必再亲近之事,暂且是没他的份了。
红拂了然,也不再问,想这人本就是侍奉惯了的,哪还有什么需要她提点的,叮嘱两句,恰逢有人来找她,说簪花小筑那儿应灵公子又闹了起来,她便过去了。
钺目送她离开,偏了偏耳朵,听见一阵响动,那声音极隐蔽,自廊间脊上快速擦过,知道是影六得令外走,他也听见主人让影六送信领罚的命令。
影六使劲击落窗棂,虽是极隐蔽做成了风吹落的模样,可钺和酆恩序何等眼力,他这点遮饰,谁也瞒不过。
他极厌恶这等在主人眼皮子底下自行其是的做派,要如何处置他,主人自有打算,无论如何轮不到影卫插手,十八待在主人身边的时日还是太短,如此行事,免不了要吃苦头。
但钺转念又想:若跪在主人身边受死的是十八,他见情势不对,会不会出手阻上一阻?
钺默默得出结论,决定今夜主人放他歇息之后,去影卫营探望十八。从前许多好药他还收着,今后恐用不上了,不若都给了他。欢喜宗重出江湖,此事之后,要用影卫的地方多着呢。
他想酆恩序未废他武功,或许也留待以后,可堪一用吧。
钺没等到机会,还未入夜,李俉与左佑青来了院中。钺站在房门外,看着李俉对左佑青拉拉扯扯。左佑青极不耐烦,几次将他手挥开,转眼又被抓住,最终一前一后走上前来。
李俉见他没眼力地堵在路上,且止了又伸向左佑青袖子的手,长眉一挑,高声道:“留鹤不在?怎劳动钺先生看门。”
这话说得没道理极了。钺与他一向合不来,既无悦意之情,更无崇敬之心,这人如今见他次次出言嘲讽,哪怕是在李俉手下被狠狠磋磨过一顿,至今腿伤还未彻底痊愈,见面也只余心烦。他抿唇,板直站着未动弹,直直将李俉挡在阶下。
李俉便在阶下止步,似笑非笑地仰头看他。
僵持不过数息,屋内传来两声轻击,钺收回架势,侧身将路让出。左佑青先上前将门推开,李俉先前分明情急更甚,此时却平白生出一颗耐心,走到钺身前,不紧不慢给他额间一指,笑得挑衅极了。钺强按捺下将他手指掰断的心,手紧握着剑柄,看他收回手,大摇大摆走进酆恩序书房。
钺沉静站在寒风中,手背爆出数条青筋,将剑抱在怀里,冷冷望向远处。
李俉进门便收了不端,快步上前将这两日监牢中发生的异样再细说了一遍,酆恩序早先已得过消息,待他说完,问左佑青:“是什么?”
左佑青只说:“那二人均是气脉亏空,内力散尽,经络寸断,看上去是因丹田破损,功力耗散不能止,以至于耗尽性命。奇就奇在,李俉早将二人废去,丹田已空,又怎能再废一次,直至身死。”
他向来只言已明之事,没根据的,断然不会宣之于口。李俉要的却就是推论,见不得他话说半边,拿手肘杵他:“说重点。”
左佑青面目冰冷,将手一撤躲过,说:“我翻阅古籍,并没见过这种死法,但此种病症,与一法术效果有几分像。”
功力尽散,经脉寸断。酆恩序眼神一凝,当下明白左佑青所指,是欢喜宗合阴阳秘法。
不好。他意识到内中蹊跷,因影六不在,唤道:“钺。”
钺早已就绪,推门而入,跪在门边。
“传令许仇,府内即刻戒严,形迹可疑者杀。”他速书张纸笺,连同块墨玉牌一起抛给钺,“乙序影卫分作两队,一队往监牢看住宗世镜,一队去影卫营,命影一增防禁地守卫。”
钺稳稳接住,明了此事干系重大,心神一凛,下意识要应,嘴里只呼出口浊气,愣了一瞬,忙起身办事。
酆恩序安排完影卫,对左佑青吩咐:“你暂与李俉待在府中,若今夜无恙,明日再回岐黄堂。”
左佑青与李俉抄手应是。
酆恩序领鸣竹院影卫直往影卫营而去,李俉从钺身上收回眼神,抵住下颌,思及宗世镜,细细一想,问左佑青:“若是合阴阳秘法,必得有一场鱼水欢好。这监牢阴寒,主上这老师叔、咱们的前阁主,还真有一番雅兴。”
左佑青冷冷看他一眼,这不着形的人还要同他玩笑,话头一顿,只觉腹中痛意席卷,一时哀叫:“祖宗,你又什么时候下的药?”
那处,钺手握命令与信物,正去寻许仇。他这半月来,历经受疑受罚,几度身陷死境,又几度绝处逢生,酆恩序予过他戒饬怒火,刻不容缓时,交到他手里的,是这枚寒冷浸骨的墨玉令牌。
这令牌正面阳刻一个酆字,背面镌着与他所着衣料暗纹相同的悬月莲花,异常简素,仅一掌大小,却能号令虚危城所属,见此如城主亲临。
这等物什,城中唯一人持有。便是老城主所遗甲序影卫之首,如今的影一先生。除此之外,据钺所知,只有六年前,万象宫老宫主身陷险境,左佑青为师父求助时,酆恩序予过第二块给他。有虚危城所属从中转圜,老宫主化险为夷,事后左佑青即刻奉还,万象宫首徒登门献礼,足可见贵重。
钺若真有反心,有了这块令牌,顷刻便能令酆恩序自断臂膀。
酆恩序待他的态度,足以让他迷惑,他觉得主人似乎早不信自己,但事到临头,却又与了自己往日无二的信任,教人……捉摸不透。
这点疑虑不过一瞬便被压下,相较于此,他更懂得,令牌此时现身,必是情势已无比严峻,他不敢心有旁骛,在府上寻到许仇,迎着他从不耐转为惊怒的目光,将令信一同递出。
他想,送完信,要立刻到主人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