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画室里只有鱼怜一个人。
窗外飘着细密的雨丝,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雨声轻柔,像遥远的海浪声,又像某种不知名的低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松节油和纸张混合的、属于画室特有的味道。
鱼怜坐在靠窗的画架前,膝盖上摊开着那本《艺术与心灵》。
她原本是打算临摹书里的几幅插图的——那些关于色彩与情绪关联的示意图,简洁而有表现力的线条,很适合用在教学里。铅笔削得很尖,素描本摊开在书旁,她准备好了要认认真真地画。
可是……
她的目光在书页上停留,却迟迟没有落笔。
许静言写在扉页上的那句话,像是有某种魔力,总是在她眼前晃动。“心声可绘,无需言语”——八个字,她看了无数遍,每一次看,指尖都会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笔迹。
忽然,铅笔动了。
不是临摹书里的图,而是在素描本的空白页上,开始勾勒一个轮廓。
起初鱼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画什么。铅笔在纸面上流畅地滑动,线条从无到有,从模糊到清晰。等她回过神来时,一个侧脸的轮廓已经成形。
高挺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唇角,下颌线利落的弧度——是她。
是许静言。
铅笔停顿了一瞬。鱼怜盯着那个轮廓,像是第一次看见它。她的指尖有些发颤,想要擦掉,想要翻页,可是手却不受控制地继续画了下去。
她画那微卷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的扇形阴影。
她画那总带着笑意的眼角,细纹里藏着温柔。
她画那垂在颊边的碎发,发梢微微扬起,像是被风吹拂。
铅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声音很轻,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鱼怜完全沉浸在画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支铅笔,这张纸,和纸上这个越来越清晰的侧脸。
画到唇角时,她的动作格外轻柔。
许静言的唇角总是微微上扬的,不笑的时候也带着一丝暖意。鱼怜用最细的笔触处理那个弧度,一遍遍修改,想让它在纸上活起来,想让它像记忆里那样——有阳光的温度,有温柔的质感。
终于,最后一笔画完了。
鱼怜放下铅笔,长长舒了口气。她看着画里的人,琥珀色的眼睛里有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画中的许静言眉眼温柔,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光线从侧面打来,在她脸上形成明暗交错的光影,让整个侧脸看起来既真实又朦胧,像某个清晨醒来后还未完全消散的梦境。
“画得比我本人好看。”
声音从身后传来,轻柔得像羽毛拂过耳畔。
鱼怜的身体瞬间僵硬。
她猛地转身,素描本从膝盖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翻开的页面正好是那幅侧脸画。
许静言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贴在额角。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素描本上,又缓缓抬起,看向鱼怜。
鱼怜的脸在瞬间涨得通红。
慌乱像潮水般涌上来。她几乎是扑过去捡起素描本,啪地一声合上,紧紧抱在怀里。动作太快太急,铅笔从画架上滚落,在地板上弹跳了两下,停在许静言脚边。
许静言弯腰捡起铅笔。
她走得更近了一些,近到鱼怜能闻见她身上雨水和薄荷洗发水混合的气息。近到能看见她睫毛上细小的水珠,在画室灯光下闪闪发光。
“能给我看看吗?”许静言轻声问,伸出手。
鱼怜摇头,把素描本抱得更紧。她的耳朵红得透明,呼吸有些急促,眼睛里写满了慌乱和羞赧。
许静言没有收回手。她的目光落在鱼怜紧抱着素描本的手上——那双手指节发白,用力得像是抱着什么不能失去的珍宝。
“鱼怜。”她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声音很轻,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重量。
鱼怜抬起眼,睫毛在轻轻颤抖。
许静言的手轻轻覆上素描本的封面。不是抢夺,只是轻轻按住。她的指尖碰到了鱼怜的手指。
触碰的瞬间,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鱼怜能感觉到许静言指尖的温度——比她的手指暖,带着雨水的微凉。能感觉到她指腹的纹路,能感觉到那轻轻的压力,不重,却足够让她无法动弹。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窗外的雨声,画室里的灯光,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一切都凝固了。只有两人相触的指尖传来真实的温度,只有彼此眼中的倒影在微微晃动。
许静言的目光落在鱼怜脸上,从她泛红的眼尾,到她微微颤抖的唇,再到她紧抱着素描本的、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温柔,还有一种鱼怜读不懂的、深沉的柔软。
“不用紧张。”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我只是……想看看你笔下的我。”
鱼怜的睫毛又颤了一下。
她的手指在素描本边缘松了松,又握紧,再松了松。内心的挣扎在她眼中清晰地浮现——想要藏起来,想要逃跑,却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最终,她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手。
素描本落入许静言的掌心。
许静言没有立刻翻开。她拿着素描本,看着鱼怜躲闪的眼神,唇角微微上扬:“我可以坐下吗?”
鱼怜点点头,往旁边挪了挪,给许静言让出位置。
画架前的长椅不宽,两人并肩坐下时,肩膀轻轻碰在一起。鱼怜的身体瞬间绷紧,但许静言像是没有察觉,只是小心地翻开素描本。
她翻得很快,掠过那些风景速写,那些教学草图,直到那页侧脸画。
画纸摊开在她膝上。
许静言安静地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画室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画纸上,让铅笔线条泛着柔和的光泽。画中的她确实很温柔——温柔得连她自己都有些陌生。那种眼神,那种唇角上扬的弧度,那种光线下几乎透明的质感……
这真的是她吗?还是鱼怜眼中的她?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纸上的线条。指尖能感觉到铅笔在纸上留下的凹痕,能感觉到那些笔触的力度——有的轻如蝉翼,有的用力到几乎要划破纸面。
“这里,”她的指尖停在眼角的位置,“我笑起来的时候,真的有这么多细纹吗?”
鱼怜慌乱地摇头,想要解释那不是细纹,是光线,是……
但她没法说话,只能急切地比划,手势因为慌乱而有些凌乱。
许静言看懂了一部分,笑着摇头:“没关系,我觉得很好看。”她的指尖继续在画上滑动,“这里的头发……我昨天确实是这个发型。你观察得很仔细。”
鱼怜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她看着许静言认真看画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真实的笑意,心中的慌乱慢慢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那是一种……被认真对待的温暖。
许静言终于抬起头,看向鱼怜。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星星。
“谢谢你。”她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画像。”
鱼怜摇摇头,比划说这只是随手画的,画得不好。
“不,很好。”许静言合上素描本,但没有立刻还给她,“能送给我吗?”
鱼怜愣住了。
她看着许静言认真的眼神,看着素描本在她手中被小心地拿着,像是什么珍贵的礼物。然后她缓缓点头。
许静言的唇角扬得更高了。她把素描本抱在怀里,像刚才鱼怜那样抱得很紧。
“我会好好保存的。”她说,顿了顿,又补充,“比那本书保存得更好。”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漏出来,在画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雨后的空气透过半开的窗户涌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谁也没有说话。
素描本静静躺在许静言怀里,画中的侧脸在封皮下隐约可见。鱼怜的指尖无意识地绞在一起,耳尖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许静言侧头看她,忽然轻声说:“下次……我能坐在你对面,让你好好画一次吗?不偷看,不打扰,就安静地坐在那里。”
鱼怜转头,对上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流动。
然后鱼怜缓缓点头,比了一个“好”的手势。
许静言笑了。那笑容和画中一模一样——眼角弯起,唇角上扬,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云层,金色的光芒洒满整个画室。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星星。
鱼怜看着那些光,看着光中的许静言,感觉自己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然后,以一种全新的、温暖的节奏,继续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