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第一场雨来得毫无预兆。
鱼怜早上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午间休息,天空却忽然阴沉下来。乌云从海平面那头迅速堆叠过来,不到半小时,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在教室的窗户上。
美术课刚结束,孩子们被生活老师接回宿舍午休。鱼怜留在教室里收拾画具,将孩子们用过的水彩笔一支支清洗干净,按颜色插回笔筒。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在玻璃上织成密密的雨帘。
等她收拾妥当,雨势已经转为绵密的雨丝,斜斜地飞着,在空气中拉起一道灰蒙蒙的纱幕。
鱼怜没带伞。
她站在教学楼门口犹豫了片刻。从这里到教师宿舍不过五分钟路程,但以现在的雨势,跑回去肯定会湿透。正想着要不要等雨小些,身后传来同事的声音:
“鱼老师,没带伞?要不我送你一程?”
是教语文的陈老师,手里拿着把碎花雨伞。
鱼怜摇摇头,指了指校门外,做了个“咖啡馆”的手势。学校旁边那家“海屿咖啡馆”是她常去的地方,距离更近,可以暂避。
陈老师会意地点头:“也好,那你自己小心。”
鱼怜将帆布包顶在头上,小跑着穿过校园。雨丝钻进衣领,带来微凉的触感。等她推开咖啡馆的木门时,发梢已经湿了一小片,在灯光下泛着深色的水光。
门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咖啡馆里温暖干燥,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和黄油甜点的气味。午后的客人不多,靠窗的位置几乎都空着——除了最里面那张。
鱼怜的脚步顿住了。
许静言坐在窗边,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专业书,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美式。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雨天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在她侧脸上,柔和了原本有些锋利的轮廓。
似乎是感应到目光,许静言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
许静言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那笑容自然而然,像是早就预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她朝鱼怜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鱼怜犹豫了一秒,然后点点头,朝那个角落走去。帆布包在她身侧轻轻晃动,里面的画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躲雨?”许静言等她走近,轻声问。
鱼怜点头,将湿漉漉的帆布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她用手势解释自己没带伞,本来想去宿舍,但雨太大了。
“我也是。”许静言合上书,将书推到一边,给鱼怜腾出更多空间,“刚从社区做完讲座回来,刚到校门口就下雨了。”
她说着,自然地拿起菜单递给鱼怜:“喝点什么?我请客。”
鱼怜摇头,想要拒绝,但许静言已经抬手招来了服务生。
“一杯焦糖玛奇朵,多加一份奶油。”许静言对服务生说完,转头看向鱼怜,“上次说过的,记得吗?”
鱼怜眨眨眼,想起两周前在走廊里的对话。那时许静言说校门口的咖啡馆焦糖玛奇朵不错,下次可以请她喝。
原来她记得。
焦糖玛奇朵很快端上来。白色的瓷杯里,咖啡、牛奶、焦糖酱分层清晰,最上层堆着蓬松的鲜奶油,撒了细细的肉桂粉。热气氤氲而上,带着甜腻的香气。
许静言将那杯咖啡推到鱼怜面前:“尝尝看。”
鱼怜双手捧住杯壁,温度透过瓷杯传到掌心,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小心地抿了一口——奶油和焦糖的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咖啡的苦,只留下醇厚的香气。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像只尝到甜头的小猫。
许静言被这个表情逗笑了。她端起自己的美式喝了一口,目光转向窗外。
雨还在下。雨丝斜飞,打在玻璃上,汇聚成细流蜿蜒而下。街对面的梧桐树在雨中轻轻摇曳,叶片被洗得碧绿发亮。偶尔有行人撑着伞匆匆走过,伞面在灰色的雨幕中开出移动的花朵。
“这雨下得真急。”许静言轻声说。
鱼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点点头。她放下杯子,双手在胸前比划:
但很干净。雨后的空气总是很干净。
许静言专注地看着她的手语。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她已经能看懂鱼怜大部分的基础手语。那些手势在鱼怜手中变得格外优美,像无声的舞蹈。
“确实。”许静言说,“而且你不觉得,雨丝落下的样子……”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表达。然后她抬起双手,模仿鱼怜比划手语的姿势,但动作更加缓慢、柔和。她的指尖在空中轻轻划出向下的弧线,一道,又一道。
“像不像画笔?”她问,眼神亮晶晶的,“无数支细长的画笔,从天空落下来,把整个世界重新涂一遍。”
鱼怜怔住了。
她看着许静言在空中划出的弧线,看着那些无形无质的“雨丝”从她指尖流淌出来。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许静言在说什么——雨丝斜飞的角度,雨点落地的节奏,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的轨迹……确实像画笔,像大自然最随性也最精妙的笔触。
她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
她急切地伸出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几下——那是手语中表示“对”“就是这样”的意思。然后她模仿许静言的动作,也在空中划出弧线,但她的动作更轻、更缓,像是在真的描绘什么。
许静言看着她,笑意从眼角蔓延到唇角。她也伸出手,和鱼怜一起,在空气中“画”着雨丝。两人的指尖偶尔会不小心碰到,一触即分,但谁也没有停下来。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背景音乐般温柔持续。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钢琴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热气从咖啡杯中袅袅升起,在两人之间形成薄薄的雾障。
鱼怜忽然停下来。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素描本和铅笔,快速翻开一页空白纸。
铅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许静言好奇地探身看去。只见鱼怜笔下很快出现了一扇窗户的轮廓,窗外是斜飞的雨丝。那些雨线被她处理得异常细腻——有的笔直如银针,有的弯曲如丝带,在玻璃上汇聚成蜿蜒的水痕。
最精妙的是,她在窗户的倒影里,隐约画了两个相对而坐的模糊身影。
许静言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鱼怜专注的侧脸——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唇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扬。铅笔在她指间灵活转动,每一次落笔都毫不犹豫,像是那些线条早已在她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不到五分钟,一幅小小的速写完成了。
鱼怜放下铅笔,将素描本转过来,推向许静言。
许静言接过本子,仔细端详。画面很简单,甚至可以说粗糙,但那种雨天的氛围、咖啡馆的温暖、以及窗户倒影中那两个模糊人影所暗示的……某种默契,都被准确地捕捉到了。
“画得真好。”她轻声说,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你把雨画活了。”
鱼怜摇摇头,表示这只是一幅随手速写。但她脸上的红晕出卖了她的真实感受——被人真心赞赏时的羞涩与欢喜。
许静言将素描本递还给她:“能送给我吗?”
鱼怜愣了愣,随即点头。她小心地将那一页纸从本子上撕下来,边缘撕得整整齐齐。
许静言接过画纸,从自己的专业书里找出一张书签,将画纸仔细夹进去,再合上书。动作郑重得像在收藏什么珍贵的宝物。
“谢谢。”她说,“我会好好保存的。”
窗外,雨势渐渐小了。雨丝变得细密柔和,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漏下几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鱼怜喝完了最后一口焦糖玛奇朵,奶油在杯壁上留下白色的痕迹。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许静言,用手语问:
雨小了,要回去吗?
许静言看了眼手表:“再坐一会儿吧。我三点半才有咨询,不急。”
鱼怜点点头,重新坐好。她没有再拿出素描本,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许静言也没有再翻开专业书,同样望着窗外的街景。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偶尔交换一个眼神,偶尔用手语简单交流几句。不需要太多语言,也不需要刻意寻找话题,沉默在她们之间变得舒适而自然。
咖啡的香气慢慢淡去,雨声几乎完全停了。阳光彻底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铺开一片金黄。
鱼怜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学校的群消息,提醒下午的会议。
她看向许静言,指了指手机,做了个“要回去”的手势。
许静言会意地点头,招手叫服务生结账。
“下次,”她在账单上签字的间隙,侧头对鱼怜说,“如果天气好,我们去海边步道走走?听说那里的晚霞很美。”
鱼怜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两人一起走出咖啡馆。雨后的空气果然如鱼怜所说,清新干净,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阳光温暖但不灼热,照在身上很舒服。
“那说定了。”许静言在岔路口停下,朝鱼怜挥挥手,“下周天气好的话,我约你。”
鱼怜点头,做了个“好”的手势。
她看着许静言转身朝教学楼走去,那个浅蓝色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建筑拐角,她才慢慢走向教师宿舍。
回到房间,鱼怜将湿漉漉的帆布包放在架子上。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重新晴朗起来的天空。
忽然想起什么,她翻开素描本,在新的一页上快速画下刚才咖啡馆窗上的雨痕。
但这次,她在那些雨丝之间,加了两只若隐若现的手——一只在左边,一只在右边,指尖相对,仿佛在共同描绘同一场雨。
她在画的右下角写下一行小字:
十月的雨。她说雨像画笔。她的手语,比雨更温柔。
写完后,她合上本子,轻轻按在胸前。
窗外,阳光正好。被雨水洗过的世界,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