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在魔角疗养院的工作如下:
中午6点打卡上班,先协助同事菌为患菌发药,然后写病历本,即患菌每日体温、活动、服药情况,根据数据绘制复合折线图,并代理医菌签字,之后他可以散步、与同事菌互动,或是和患菌一起做早操;
下午10点,他需要和同事菌组织患菌排队吃午饭,期间进行监督管理,而他可以堂食,也可以出去吃,他选择后者;
早晨12点,他得继续回来上班,照旧记录患菌们的健康故事,93695菌分后下班回家。
工作轻松,且无聊至极。江奕会利用碎片化时间学习药物的分类及其疗效。这里的医学发展相对现实世界更为落后,抗精神病药物只有第一代和第二代。
第二代最常见的有利咕酮、魔氮平、魔硫平、阿咕哌唑、帕咕哌酮,对腐生性和共生性症状均有效果,还能较少引起菌环外系反应;第一代江奕目前只见到魔哌啶醇和氯咕嗪,它们主要对腐生性症状有效,对共生症状效果不佳,还容易引起菌环外系反应。
每种药都有对应的常见革兰作用——
利咕酮:可能引起抑制喷孢症(导致菌体喷射运动紊乱、原基分化受阻、氮素营养过量、MAT位点重组等),以及菇体萎缩等。
魔氮平:显著的菇体萎缩和新陈代谢(如纤维素酶、木质素酶分泌量升高)异常风险较高,嗜睡。
魔硫平:嗜睡、头晕、菌褶粘连和菇体萎缩。
阿咕哌唑:可能引起表面黏滑,失眠或恶心。
帕咕哌酮:与利咕酮相似,同样有抑制喷孢症发作的风险。
魔哌啶醇:菌环外系反应非常常见(如菌盖僵硬、震颤、表面黏滑),长期使用可能导致软腐病。
氯咕嗪:镇静作用强,菌褶粘连,免疫力下降,患病毒性病害(菌盖变小、菌柄扭曲)概率上升,也可能引起菌环外系反应。
其中利咕酮最常用,平衡性好;魔氮平镇静效果强,需要检测代谢;魔硫平常用于伴焦虑症、失眠患菌;阿咕哌唑对菇体质量影响小;帕咕哌酮有利咕酮长效剂型;魔哌啶醇用于急性期,或难治病例;氯咕嗪是经典老药,目前很少用了。而对于服药依从性差的患菌,或将用到帕咕哌酮注射液或阿咕哌唑注射液。
在这里,患菌不穿病号服,要么是校服/工作制度,要么是家居服,要么干脆裸奔(院长说这是天然主义者的权利)。只有医菌和护菌穿白大褂。
患菌不全像人,有的脖子上顶着颗摄像头,有的脸可以用来砍树劈柴,有的像罗伯特那样一旦戴上鸟嘴面具就再也取不下来。
他们或是抑郁症,或是双向情感障碍,或是中毒引起的精神失调,戒断综合征、多动综合征、病理性赌博、病理性纵火、病理性偷窃、恋童癖、恋尸癖、异食癖、异装癖、露阴癖、窥阴癖、性身份障碍、性偏好障碍……终于,在数百份病历中,江奕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一份——
菌名:塔齐欧
交i配型:未知
生日:菌历1894758年21月74日
配对状况:未知
职业:海洋生物学家
菌贯:蘑都鬼伞街极光区
入院日期:1894775年14月39日
病史陈述者:一众邻菌(可靠性:基本可靠)
主诉:
言行紊乱、胡思乱想、扰菌。
现病史:
患者于菌历1894775年无明显诱因出现烦躁、恐惧、发呆、失眠,时常幻想自己是水母,思维严重混乱,看到有人靠近海岸就断定他们要破坏海洋。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亲朋好友数问不答,言语闭塞,饮食不佳,夜晚难以入眠等等。半年后被邻菌送入魔角疗养院住院治疗,确诊重度精神分裂症,曾予利咕酮治疗(具体剂量不详),患者认为自己并未患病,不配合治疗,病情反反复复。
既往史:
平素体健。无褐斑病、白霉病、软腐病。无病毒性病害。无服用多菌灵或铜制剂史。无药物、食物过敏史。
个菌史:
孢子期及生长发育正常。研究生文化,现任海洋生物学家。无吸霾、饮树脂等不良嗜好。未配未育。病前性格纯善、温柔。
菌族史:
其菌族均有“精神异常”史(具体诊断不详)。
菇体检查:
T:36.5℃,P:78次/分,R:18次/分,BP:120/76mmHg。
神志紊乱,发育正常,营养中等。子实体检查未引出明确腐生性体征。
忽然字愈亮屏——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江奕抬眼一看,噌的站起来,越过满地狼藉,冲上前抢走同事菌手中的巨型注射器,去追一名穿驼色棉质睡衣、背红书包的患菌。他跑得飞快,因为对方跑得更快,岂止是快?简直是身手矫健!
他们就像跑酷游戏里的逃亡者和追逐者,爬上高墙、翻越护栏、飞檐走壁,像猴子一样抓着钢丝荡秋千。短短200菌分,江奕就感觉抵上了自己一年的运动量。
他们从一楼跑到天台,期间这位患菌为了挑衅他,还顺脚踹开了所有诊室和病房的门。江奕抱着注射器在后面紧追不舍,对方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
他们从这栋楼翻跟头到那栋楼,在窗台间蹦来跳去,爬上树干,滚过沙坑,从白天到黑夜。
医菌被他们扰得心神不宁,患菌为他们鼓掌喝彩,遍地是安瓿瓶玻璃碎片和形色各异的药丸,白墙上全是他们的鞋印,扶梯被他们的屁股擦得明光锃亮,蜗牛缩进壳里,麻雀不敢归巢。如果将塔齐欧比作一条滑溜溜的鱼,那么江奕就是缠在鱼尾巴上的一只银钩。
最后,他们再次来到天台。患菌安静地站在边缘,面对护菌,微笑着朝他挥手,说了句什么,随即向后倒去。江奕大惊失色,跟着纵身一跃。
嘭——!
迎面摔在降落伞上。
江奕:“……?”
他快速滑下来,从后面箍住塔齐欧,拔开保护套,将阿咕哌唑注射液注入他体内。
平安落地,患菌晕倒在护菌怀里,医菌们纷纷拥上来。江奕取出字愈:“交给我,你们回去吧。”他用手帕揩掉他们脸上的汗,背起塔齐欧,像驮一只熟睡的动物,径自上楼,送他回病房。
帮他盖好被子后,江奕并不打算离开,他搬来椅子坐在床边,握住塔齐欧的瘦手,发现上面有好多针眼,感到如鲠在喉,静静地注视他,注视这张年轻美丽的面孔,注视他所敬仰的长者之一。
他是疗养院里唯一一个认识他的人。他知道他很痛苦,当痛苦无法得到解除,久而久之就会形成疾病。很难想象,这个躺在病床上、瘦得可怜的家伙曾在卡纳克神庙里安抚过他。
江奕不清楚他经历过什么,如果清楚,他一定会哭的。事实上,他已经哭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道歉、祈祷,求他赶快好起来。因为他不希望他的理想结局悲催。
在他看来,塔齐欧和莫里斯的生命里有他望尘莫及的东西,他可以在他们的故事中短暂地体验一把自己向往的生活,比如和所爱之人一起挖矿、弹琴、在同一张床上睡到自然醒。他可以接受自己过得不好,但是他的理想不能不得善终。
接着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趴在理想身上崩溃大哭,同时自责,又无能为力,直到微光透进黑暗。他抬起头,泪眼婆娑,看见塔齐欧已经醒了,那双朦胧的绿眼睛正盯着他,满是讶异。
字愈显示:你怎么了?
“对不起,”江奕抹抹眼泪,回复,“我为您感到难过,先生。实不相瞒,我认识您,还有,您的爱人。我知道你们的一些故事。”
塔齐欧问:“你是谁?”
“您认识波诺吧?”
“不错。”
江奕犹豫了一会儿,输入——
我是,他的,后,嗣。
“父子?”
“不是!”
他补充解释:“新德尔斐,我是他的继任者,那时您不在,所以您不认识我。”
“原来是会长大人。”塔齐欧轻咳两下,坐起来。江奕忙摁下他:“您别动,我已经不是会长了。先生,新德尔斐,没了。”
“是么……波诺呢?他死了吗?”
江奕摇摇头:“他还健在,冒昧问一下,您不喜欢他吗?”
“不知道,他以前对我很好,仅次于莫依。不,有时候他比莫依还要宠溺我。视我如己出?可以这么说。他救过我的命,生活方面对我体贴入微,我很感动,我理应喜欢他。可是……”
“可是?”
“他欺骗我,隐瞒他是新德尔斐会长的身份,然后突然有一天带我和莫依参加什么十二主神大会,当场给了我一个神祇称号。后来我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动命运之笔伤害我们,无视我的恳求,借一场无聊透顶的游戏夺走了莫依的生命,最后把我送到这里,美名其曰为我好。”
“夺走生命?”江奕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确定吗?他被埋葬在哪里?”
“不知道,他强行将我们分开,不允许我见他。我曾同情过他,事实上,我也救过他,我记得很清楚,在2065年11月27日,星期五。”塔齐欧拍拍被子,“这就是他回报我的方式。”
“别灰心,先生,没准您的爱人他没有死呢?我来这里的时候,所有人也都以为我死了。”
“没准?你来就是为了给我一句‘没准’吗?还是波诺派你到我这来替他说好话?如果是,请你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江奕的心被刺痛了:“不是这样的,先生,我来找您和波诺无关,请您冷静。”
“冷静?”塔齐欧笑了,“你让我冷静?如果你经历过我的十分之一就知道我现在有多冷静!”
他一把握住江奕的后脑勺,指着自己嚅动的浅红色唇瓣:“看见这两片嘴唇了吗?它们以前不知道被莫里斯吻过多少次!”
他又指向自己的右眼睛:“说点恶心的,这里,这里以前住过一只小老鼠!”
他抓住江奕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在实验室,这里曾被剖开过256次。还有这颗心,它曾被一朵可恶的蓝色莲花刺穿,被帕莱坦那个家伙取出来,又被莫里斯在大主教的书房里找回。”
他扯下护菌工牌,目不转睛:“你知道你的音文名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是Gm和弦-降E-E-降D-降E-C-升D-B。”
他放开江奕,抬起两只手:“它们——它们演奏过羽管键琴、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竖琴和双簧管,还解剖过牛蛙和大大小小的尸体。”
他伸出两根手指对准自己的双眼:“它们见过尤皮克人、玛雅人,见过黑奴贸易、三十年战争、法国大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
他掀开被子握住膝盖:“它们曾瘫痪过十几年,康复后第一件事就是从被告席走向瑞丁监狱。”
他垂下脑袋:“你知道弗朗茨勋爵吗?那个对我开枪的鹦鹉海军上将,早先他多么威风凛凛啊,高傲、残忍、美艳动人,是我最大的噩梦。你能想到我们最后见面是在一个破屋子里吗?他变得又老又丑,缺胳膊少腿,他给我讲述了他的经历,我们和解了吗?并没有,怎么可能?他还一直嘲讽我、恐吓我。结局是他在摄取我的血后重获新生,飞出去被日军拿机关枪扫射,掉在电网上死了。嗯,就这么死了。”
江奕睁大了眼睛,泪水决堤。
“五个世纪以来,我死过多少次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塔齐欧看向窗外,“我的朋友、敌人,相继离我而去。我爱戴的首相、效忠的君王,威尔、阿马蒂、文森特、马里安、阿兰、奥斯卡……全都走了。从风光旖旎,到硝烟弥漫,这一路陪着我的,只有莫里斯。
“你能接受和相爱的人分离吗?能忍受一个对你不离不弃的伴侣突然消失吗?尤其当你发觉,他活着是为你而活,死也是为你而死。能吗?”
对不起。
——江奕播放完这句话,收起字愈,摇摇晃晃走出病房,倚靠墙壁,紧紧捂住心口,痛苦到仿佛要死去。
再后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躺在床上,怀抱那一沓信纸,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隔日,又或是若干菌时后,魔角疗养院院长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封辞职信,署名江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