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善已经死过三次了。
究竟是阎王戏耍还是神佛见怜,她想不明白。
第一回是被府里宝少爷撞上,见她脸生,又容貌好,便调笑了两句,结果被宝少爷的母亲二夫人撞了个正着。
不知为何,二夫人今日气性格外大,盘问了她的来历,又斥骂她“妖妖调调勾坏了家里爷们儿”,着人狠狠打了她一顿板子。
打完了还不许请大夫,留她在柴房里挣扎几天,最终疮口发脓死了。
第二回她特意放慢了步速,等着宝少爷走过了才进游廊,虽也撞见二夫人气冲冲过去,但她俯身行礼,二夫人根本没注意到她。
她原以为这就没事了,谁承想,因为前头耽搁怕误了时辰,她抄了条小路。结果居然在假山旁撞破了二老爷同大少夫人的私情,还不及装瞎或求饶发誓,她就被强摁着撞向假山,头破血流死了。
第三回她没法了,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这趟送匣子的邪门差事躲过去,索性一早就装病告了假。
她的主子是荣国公府四小姐,生性冷心冷情,木头一般的脾性,平时不是抄经念佛,就是一个人坐着不言不语,且并不爱叫人近身伺候。
虽然偶然听其他丫鬟说起,四小姐以前其实是个爱说爱笑的。
但现如今主子性格如此,兰芳院的下人便也清闲,不缺她一个二等丫鬟当值。见她来告假,院里管事的赵嬷嬷只略微问了两句便允了,连扣月例的事儿都没提。
后来听闻,接下这趟送匣子差事的是妙音。并且过了预计的时间,她还没有回来。
正担心着,突然又见妙音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进屋便满面春风,美滋滋地将一角银锭收进箱笼里锁好,嘴上还不住炫耀起来。
原是大公子今日不在蘅芜居,而是与一位年轻的贵公子在藏书楼里,她辗转寻找,才误了时辰。
那贵人留她略问了几句话,不仅夸她口齿伶俐,末了还赏了她银子。
妙音说起今日的情形,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欢喜雀跃。
妙善听了原委,终于放了心。
却不想傍晚时,老太太并大老爷大夫人一行人突然浩浩荡荡来了兰芳院。
丫头还不及通禀,就被大老爷怒气冲冲地推开了,口中骂着“这孽障在何处”,声音之大连在屋里躲着的妙善都听见了。
院子各处被严加把守,里头的人不许出,外头的人不许进。
兰芳院上下一应仆妇丫鬟也都被大夫人带来的人搜拣出来,一路推搡着押到院子的空地上,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连一向得脸的赵嬷嬷和大丫鬟伽蓝也跪在其中。
装病卧床的妙善更是连褙子都不让穿,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就被撕掳着过去跪下。
兰芳院的庭中有一棵大柳树,树下摆了一张石桌并四个石凳,往常四小姐就常坐在凳子上发呆。
此刻老太太和大老爷就坐在石凳上,两人都面色难看。
不多时,满院子的下人都搜罗齐了,大夫人也不知从哪里过来了,站在老太太和大老爷身旁。
和她一齐过来的,是由两个健壮仆妇左右押着的四小姐。
四小姐仍是那副冷心冷情的样子,即便见到这样的场面也一言不发,只顺从地跪定,姿势同往日拜佛只差了一双合十的双手。
无悲无喜,无惧无怖。
真如一座精致的泥塑佛像一般。
大老爷见她这副样子,当下便怒极,抄起桌上的茶盏就砸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在半空中便洒尽了,但那茶盏却正正砸在四小姐肩头,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滚到地上碎裂了。
四小姐不躲不让,仍然梗着脖子看向大老爷。
“你——”大老爷气得不轻,骂道,“你个逆女!”
老太太眼风扫过大老爷,让他闭了嘴,自己道:“芷丫头,你是个顶聪明的孩子。若你肯悔过,皇子妃仍然是你。”
她虽然年事已高,声音却中气十足,在场众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妙善被吓了一跳,与众仆从一道,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埋下,半点也不敢看。
却听四小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祖母若肯疼我,便让我绞了头发去做姑子,至于这劳什子皇子妃,孙女消受不起,还请让五妹妹去做吧。”
满院子顿时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良久,老太太的声音再度响起:“老大家的,你且听好,明日便上表请罪,我也要递牌子进宫,亲自同娘娘分说详情。今晚兰芳院不慎走水,四小姐葬身火场,众仆或死或殉,荣国公府有负皇恩,不胜惶恐。”
在场无不惊愕。
突闻如此噩耗,满地的仆从顿时惊慌失措。有拼命磕头的,有跪着爬上前企图求饶的,也有木愣愣待在原地的。
“祖母!”四小姐又惊又怒,“我死便罢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老太太却只稳稳端坐着,半点也不搭理她。
听到命令,便有健仆将兰芳院上下人等围住,拿了棍棒绳索开始绑人。从后头跪着的开始,挨个上手。
可怜兰芳院里伺候的,除了四小姐的奶母赵嬷嬷,其余都是十几岁的丫鬟,最大的不过十七岁,最小的几个三等丫鬟甚至堪堪十一岁。
此刻众人求饶的把头磕得砰砰作响,爬上前的开始浑身哆嗦,更多的则是发抖着低声呜咽起来——在这样规矩森严的大家族里,若敢哭闹起来,让主子不高兴了,必定罚得更重。
妙善心知这回又是必死无疑了。
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回,但她是死过两回的人了,已经深知求主子开恩是最没用的,就不想再磕头求饶了。
反正都是死。
活着的时候要卑躬屈膝伺候人,临到死总不能还继续狗儿一般乞怜。
她人还跪着,但却抬头看了看四周。
众仆从哀哀戚戚,无人敢逃,只颤抖着等着被捆上,再等着被门栓粗的棍子迎头打得昏死。
而她们的主子四小姐,正被捆了手脚丢在地上,单薄纤弱的身躯挣扎着想要跪起来磕头,却始终无法做到,只能艰难的用双腿蹭着地面,爬向石桌那边,到老太太脚边哀哀地求着:“祖母开恩,孙女知错了!就罚他们去庄子上,罚他们再不许出来……饶他们一命吧!孙女愿嫁了!再不提做姑子了!”
她被仆妇按着,一边哀求一边胡乱以头抢地,鬓发散乱了,额头也磕破了,脸上泪水血水混在一起,哭得声嘶力竭:“求祖母饶了他们吧!孙女愿意死,孙女愿意嫁,什么都愿意!”
一边的大夫人欲言又止,连盛怒未消的大老爷都有了些许不忍之色。
而一向有慈和宽容名声的老太太,却只冷冷地看着孙女:“芷丫头,两年前祖母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但你得知道,国公府不缺孙女,也不需要主意这么大的皇子妃。”
她拂袖将桌上一个匣子扫落在地:“竟还敢送去给大哥儿!”
说完,不顾孙女的哀求,径直便出了兰芳院。
四周乱糟糟一片,那匣子落地受到了撞击,环扣松动,箱盖便脱出滚走,正巧落在妙善跟前不远处。
紫檀木料,螺钿镶嵌彩绘描金,正是一幅孤高俊逸的红梅图。
如此熟悉。
正是她前两回受命去送给大公子的那个匣子。
周围人一个个倒下,而那把人打昏的棒子也终于落在了她头上。
妙善只觉两眼发黑,浑身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了,直直倒在了地上。
远处依稀有人在倒火油堆柴禾,四小姐也已近疯魔,竟开始仰天呵呵地笑起来,赵嬷嬷和伽蓝则一脸不甘……身旁又有更多的人倒下,头上殷红的鲜血流进了她的眼睛里,让世界变得一片血色……
而妙善已经不想再看,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这匣子送不送,她都是死。
凭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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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不起?”
一道娇娇俏俏的女孩儿嗓音传来。
妙善被这声音叫醒了,一睁眼,看到熟悉的房梁,简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一棍子没把她打死,只是叫她暂时昏了过去——昏到一半又醒了,叫她额外体验了一回烈火焚身的滋味。她虚弱得喊叫都没力气了,只能眼睁睁地让自己和其他昏死了的同伴一起被烧死。那滋味,真是阎罗地狱也不过如此。
她简直要怀疑:老天要她一遍遍死,难道是罚她?
不不,不应该这么想。她又从没有做过恶,凭什么要罚她?
怎么也该是老天可怜她,觉得她死得太冤,才一次次给她机会,好叫她从绝境中给自己挣出一条命来。
“善慧姐姐她们已经去大厨房那边了,说不得用过了朝食,四小姐又要去东边儿呆一整天了。”磨得清晰的妆镜前,梳洗完毕的妙音正拿着两副耳坠对着镜子反复比画,“你可快着些!若误了时辰,伽蓝姐姐要罚人的!”
“我这就起。”
其实她起得根本不晚,不过是妙音总喜欢找借口刺她两句罢了。妙善也无心和她计较,应了一句便起身了。
她有些心不在焉,一边梳洗,一边脑子里转着疑问:那个要命的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