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呐!”
“是啊是啊,箭伤犹在,不可过度操劳,遑论乘快马过来。”
“臣等为您看一看……”
“聒噪,”瞧见裴文冕手指动了动,闻丹辞箭步冲来,手指挤进裴文冕指缝,握着她的手抵在下巴上,“文冕,你怎么样?还不快过来把脉。”
御医战战兢兢上前。
裴文冕声音很低,“出去。”
闻丹辞半跪着,轻声哄道:“你乖一些,御医瞧过了,才能快些好。”
御医哪里见过雷厉风行的帝王这等模样,一时恨不得又聋又哑,只好低头盯着脚尖。
日日把脉,他们几个御医也不是不知道,里面裴大人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但却不知,他们几人知道了这样大的秘密,还能不能活。
裴文冕唇瓣嗫嚅,固执道:“出去。”
闻丹辞挥手,“都下去。”
须臾,室内便只剩下他和裴文冕两人。
“文冕,他们都出去了。你怎会突然病成这样?这群窝囊废,怠慢你至此……”
裴文冕复又闭眸,“我是让你出去。”
她听到他的呼吸一瞬粗重,但也懒得理会,更懒得去应付了。
他和称心,一个俯视她,一个仰视她。即使她对他们两人都没什么好感,也清楚地明白一件事。
若他真的爱她,绝不会如此肆意地玩弄她。她在他身边,就像他衣带上镶嵌的宝珠,所有人都艳羡,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更没有一个人敢同她相与。
闻丹辞手指收紧,看着裴文冕,眸光时冷时暖。
这么久,文冕待他还是毫无情意。横亘在他和文冕之间的,究竟是什么?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和温柔,就连文冕惊慌落崖,也能跟着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文冕是个随意的人,从不在意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用膳时,永远都偏好离自己最近的那道菜,就算这道菜不合胃口,也只是微顿一下便面不改色地咽下去。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摸清了文冕的喜恶。
连文冕都不知道,她讨厌的东西,从没有在她眼皮子底下出现过第二次。
可就算这样,文冕待他,还不如待一个称心来得真心实意。
闻丹辞半垂眼眸,遮住目中寒光,语带悔意,“文冕,是我待你太苛责。我不该苛求你立时便深深爱上我,你莫气,我们慢慢来,好吗?”
“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你的病。”
裴文冕偏过头,心不在焉地听着,“我会的,你先出去。”
闻丹辞只得先出去了。
临到门口时,又听到裴文冕叫住他,眉梢不禁掠过一丝喜色。
裴文冕咳了一声,“你记得,要善待苏秉礼和郑世安的家人。”
闻丹辞沉默着应好,“稍后我再来看你。”
不单单是御医,连裴文冕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
即使再次回想,裴文冕也想不出来她错了哪儿。走过的每一步,在当时的处境下,都是裴文冕所能想到的最佳选择。
但走到最后,还是心死如灰。
万般无奈之下,裴文冕只得披衣起身,捏笔伏在案前。
“有刺客——”
“快护驾!”
“保护裴大人!”
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那刺客见刺杀狗皇帝的同伴大半都被降伏,慌忙调转剑尖,奔向防守严密的主屋里去。
破屋而入,昏黄的烛光下,刺客剑尖直指伏在案前的病弱青年,飞身去刺。
那青年抬头见了,唇角便带出个浅笑,端得是一派淡然无畏,却让刺客的心猛然揪起。
莫不是,还有伏兵?
可目眦欲裂的闻丹辞却知道,裴文冕早就将一众人等赶了出去,身边哪里还有保护的人。
“躲开,文冕——”
闻丹辞持剑,从背后刺入刺客后心窝,将人踹飞到一旁,而后喘着粗气,目含怒火,射向裴文冕。
御医战战兢兢,“陛下、陛下,伤口裂开了。下官给您包扎……”
闻丹辞冷声道:“滚出去。”
他**着上身,肩膀上的绷带被点点血迹沁红,就这么走向裴文冕。路过那断气的刺客时,犹觉不解气,狠狠又踹了一脚。
裴文冕听见了,也不在意,呆着出神。
闻丹辞抬起裴文冕下巴,拇指拭去溅在裴文冕唇畔的鲜红血珠,刺眼极了,“为何不躲?你想死?休想!”
裴文冕平静无波:“我早就该死了。”
闻丹辞一震,指尖力道陡然加紧,又迅速放松,去揉落下的红痕。
裴文冕微微避开,“我杀了那么多人,该杀的、不该杀的,统统都杀了。一命偿一命,我本也不该活这么久。”
那刺客袭来时,裴文冕依稀能听到那些手下败将大仇得报的大笑声。也许,这就是她的报应吧。
闻丹辞恨恨道:“不是他们死,就是你死。区别只是你赢了,他们败了,仅此而已。”
裴文冕看着掌心,低声道:“那也不该是我杀他们。”
闻丹辞顿觉荒谬,吹灭蜡烛,无视裴文冕的抵触,抱着她放在榻上。
他大步到门外去。御医抱着伤药守在外面,见了闻丹辞出来,连忙就要上前上药。
闻丹辞抬头望一眼霜冷的月亮,接过伤药,挥退了御医,命令侍卫严密把守,便又回了屋子里。
今夜伤口几度崩裂,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闻丹辞到榻前,缓声道:“文冕,你没睡。我一个人,上不了药。”
紧张蓦然盖过了伤口的不适。闻丹辞斜坐在榻沿,手指蜷缩,专注地听着黑暗里的一切动静。
待听到衣裳与被褥的摩擦声,感到裴文冕轻柔的呼吸洒在他**的肩背上,闻丹辞便有些酸酸涩涩,心头却止不住涌上一丝暖意。
裴文冕眸光落在闻丹辞身上,凝视他肩上那块血肉外翻的伤口。
半年来,不止是闻丹辞熟悉裴文冕,裴文冕也熟悉闻丹辞的身体。
只是一眼,裴文冕就能看出,闻丹辞身上确实多了许多伤痕。他确实,是来亲征的。
“很疼吗?”
是疼的。但被裴文冕看上一眼,轻柔地问上一句,她指尖抚过的地方,疼痛便一丝丝地减轻了,只剩下难言的欢欣。
‘不疼的,’闻丹辞话未出口,面色惨白,一阵钻心疼痛自肩上传来,紧咬牙关,才没泄出一声痛呼。
裴文冕手指按进那两块外翻的狰狞皮肉之间,无情搅弄,随后将药粉一股脑泼上去,落了闻丹辞满头满脸都是,“看起来不疼。”
她轻轻拂了拂粘在手背上的药粉,便重新躺下,再不关注背对着她沉默坐在床沿的闻丹辞。
闻丹辞拾起绷带,咬着绷带头,另一手笨拙地包扎。动作不便,试了许多次,才打好了结,褪下鞋袜躺在裴文冕身侧。
不敢离她太近,又忍不住想靠近她,最终还是慢慢挪到她身边。
嗅着裴文冕身上的淡香,闻丹辞心口钝钝地疼,禁不住湿了眼眶。
明明以前,只是一块擦伤,文冕都要皱着眉给他擦药,严厉地警告他刀剑无眼,战场上要顾惜自身。
他感知不到伤口的疼,可却觉得整片胸膛都涩满,就连一向清明的神识都有些混沌。
但一听到裴文冕的声音,闻丹辞还是下意识便亮了眸光。
“伤口又崩了。被什么伤的,这么大一块口子?”
闻丹辞小心道:“没事。是刀。不疼,也不吓人,不是大伤,我回去养上几个月就好了,不会吓到你……”
裴文冕打断他,“你离我远些。你的伤看起来很丑陋,血液的味道也很难闻,药粉很呛。你离我太近,熏到我了。”
闻丹辞脑海里那根弦忽地断了,不管不顾翻身伏在裴文冕颈窝,泪珠子一颗颗砸在裴文冕肌肤上,“文冕,我,我会治好你。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丢下你不管。”
“我以后再也不干涉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不干涉你同谁交往,也不干涉你做什么。你喜欢谁,我,我,我帮你弄来。我不害你,也不害他。”
越说到最后,闻丹辞嗓音愈低,死死抓着裴文冕衣角,期期艾艾道,“你能不能别恨我,也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经他提醒,裴文冕唇角掀起个嘲讽的笑,“怎么可能不恨?从你在荣落山上跟着我跳下去起,我就不可能不恨你。”
闻丹辞抬头,双目绯红,满心枯寂,“难道,要我那时眼睁睁看你死?若这就是你恨我的缘由,文冕,我宁愿你恨我。”
“哪怕你恨我一辈子,我也绝不后悔。”
“不可理喻,”裴文冕冷哼,“死得其所,也好过残喘苟活。”
“朕不爱听这些,”闻丹辞面上泪痕犹存,嗓音已经凛冽如冰,“文冕,你还不知道,朕已经抓到了称心吧?”
“从前那些你处死的人,死得都不无辜。只有称心,既不是文冕你的敌人,也没有挡到文冕你的生路,更没有和你落到你死我活的境地。相反,文冕,称心很爱你。他跟在你身边,不求回报,也不惧怕因为靠近你而死。哪怕他只能待在你身边,做一个下贱的乐师,一个供人取乐的贱人。”
“你想称心活吗?还是想,一个无辜的人,因你而死?”
裴文冕没有回答,只是一瞬间乱了呼吸。
闻丹辞翻身平躺回去,闭上双眸。何止是她乱了呼吸,他也乱了。
良久,他感到一只纤细凉润的手覆上他手背。闻丹辞强势地挤进裴文冕指缝,扣住她的手,抬起来,似是欣赏杰作,眸光却是涣散无味的。
“亲朕吧。”
她伏在他胸膛上,柔软的唇瓣触上他的唇瓣。与她唇齿间芳香一同滑入他口中的,还有她微咸的泪水。
闻丹辞全无愉悦,只有深深的愤意。可在愤恨之中,又有一股横冲直撞的快意。她故意研磨他身上的伤口,借以泄恨。可闻丹辞最疼的,却不是肩上的伤。
肋骨下那颗鼓涨的心,才是最疼的。疼得他眼里布满血丝和泪水,疼得他自胸膛以至于膝盖,全都无力至极。
但闻丹辞并不后悔。
他需要她带给他的疼痛,也需要她带来的触碰。他需要感受她轻柔的呼吸,也需要感受她涌动的情绪。
只有这样,闻丹辞才知道,裴文冕就在他身边。不是一尊泥雕木塑,而是一个活着的人。
即使,她恨他。
“文冕,朕不会让你死,你别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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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文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