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暖光照亮几桌客人与整洁的吧台,章勋趴在吧台上,低着的头与手机屏幕都藏进了阴影里。
屏幕上,是各种各样的招聘与租房讯息……地址全都来自北京。
你不需要来找我。
我会想办法去找你。
不要为了我,放弃任何机会。
可下一秒,他熄灭了屏幕,连脑袋都彻底趴在了吧台上,深深叹出一口气。
想去北京跟时北航在一起,但是……
这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
租房成本……他根本没有。
他知道到一个新城市安家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这一点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北京更甚,甚至夸张到了天价的地步。在北京一个没有阳光的合租隔断北屋三个月的房租,再加上押金服务费中介费,却是东北整租两室一年的钱。
而城中村环境差,但胜在便宜,虽然只是从好他妈贵变成有点儿贵。
但是如果时北航追着他想住过来的话……不,没有如果,按时北航的性子是百分之一万会跑来找他的。丢人不说,交通偏僻的话时北航还会天天折腾——他本不用跟着他受这些苦的。
况且,连大专学历都没有的他又要怎么在偌大的北京迅速找到合适的工作呢?
北京太陌生,他也只有一个还是学生的时北航。
他恨自己无力,他去不了。
说到头,都是钱。
而当时北航离开之后,他自己的人生又将何去何从呢?妹妹离开了,母亲也有了新的归宿,而他,早已没有家了。这甚至让他萌生了一丝……死意。
他捂住了自己的脸,绝望而悲哀地清醒着。
“怎么了?放完小长假回来就愁眉苦脸的,看来不能给你放假啊。”
“啊,老板。”章勋立刻站起身,换上了神色如常的表情。
老板倒是笑呵呵地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他:“跟女朋友吵架了?”
“没有。”章勋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脖子。
“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请假出去玩,路上吵架了,回来就都愁眉苦脸地闹分手。”老板朝着他身后挑了挑眉,“小郑清明节后就那样,我还以为是他家人过世了太难过都没敢搭话,后来才知道是跟对象分手了。”
章勋摸了摸鼻子:“请您放心,我这边没有那样的情况。”
老板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他却没有再跟老板对视。
“缺钱了?”
章勋忽然转回了视线,似乎是有点吃惊老板能一眼看穿他的窘迫。
“你们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又处对象的,正常。”
“您怎么知道我……”
“你长得这么精神,能不招小姑娘喜欢吗?”老板呵呵一乐,“也是二十多岁该负责的年纪了,有些打算却又手头紧,这都是必然的。”
“……”章勋不置可否,但也没能再说什么。
“走吧,跟我去库房那边搬点儿酒。”老板朝他摆了摆手。
“哦!”
走进库房,屏蔽了旁人。老板先是安排他整理搬出哪个架子上的酒,等他开始干活了才继续说:“你小子打来那天就是,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到处说也不合适。”章勋一边认真整理酒箱一边回答。
“嗯,”老板似是发出了赞许的声音,“你小子在这一点上挺像我年轻的时候,稳重。”
“您夸赞了。”
“没开玩笑,是真像啊——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章勋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的父亲要真的是老板这种人就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人生……他和章可昔的,甚至母亲姜玉的人生,应该都会大不一样。那他们是否就能有机会过上普通家庭的幸福的日子呢?
但是这种话他不好意思说,也从来不习惯把家事随便透露给外人。
“说说吧,”老板走上前来,随手帮他拎了一瓶放进箱子里,“遇见什么困难了?”
章勋收拾酒瓶的动作停了下来。
“现在外面不忙,你可以慢慢说。”
要不要……
他悬空的双手开始颤动。
要不要……寻求一下老板的帮助?他需要……他需要这个,哪怕没有钱,哪怕只是有一线机会。
但是说出来的话……
“我有个……我有个对象,他今年高考,刚查完分。”
“这不好事吗,考得怎么样?”
“考得很好,669分。”
“卧槽!这么高!”老板发出了由衷的惊叹,“能考清北了吧?”
“看位次应该还没到……但即使不是清北,也能考上北京很好的学校。”章勋说着,复又开始继续整理起酒瓶来。
老板第一次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高中辍学的酒保与北京高材生的恋爱故事,拉到小说里都会被人嫌弃俗套。可它偏偏以这样世俗的方式发生了。
时北航是个天才,又有着父母从小保驾护航的珍贵教育资源——他所拥有的机会,就像大海上的游轮,游轮里有餐厅,有服务生,有救生圈,还有发电机。而不是像章勋这样在小舟上漫无目的地飘荡,后来小舟上的妹妹跌入了大海,妈妈寻求了救援,只剩他一个人躺在舟里望着天空,已经忘记了划船的姿势,以及自己还有没有划船的力气。终有一天,当暴风雨再次来临时,这一木小舟会被风雨掀翻,沉入大海。
“你想去北京?”老板问他。
章勋迟疑了一个呼吸后,承认了:“……嗯。”
“小章,你要走了?”老板不敢置信地轻声问,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舍不得。
章勋感觉自己的心脏揪疼了一下,他低垂下头:“……也许。我也不知道,我不确定。”
老板也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在叹气。
“我发现啊,你真是,跟我年轻那会儿太像了,”老板走到他身旁,蹲下来跟他一起收拾起酒箱,“你太适合当我儿子了。”
章勋笑了出来,无奈地摇摇头。
他何尝不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我吧,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打紧得很,从小宠着,干什么都惯着她。她不爱读书,早早就跑出去了……现在人就搁北京生活呢,我把她微信推给你。”
“老板,我……”
“哎,别误会!我可没打算真把我宝贝姑娘介绍给你。”他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只是你说要去北京,她就在北京开了家……也不能说是酒吧吧,他们年轻人喜欢的,那个叫……叫什么来着?什么后……后母?”
“啊?”
“就那什么,后母吧。”
“您说的是……家庭酒吧?homebar?”
“哦哦哦对对对!还得是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语言!我老啦,啥也听不明白了。”
章勋笑了笑:“哪有,我也是才知道的。”
“哎,你也不用忽悠我,我啥都明白,”老板摆摆手,掏出手机一边捅咕着一边说,“她就总嫌我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我早就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节奏啦。”
章勋忽然感觉心里一阵酸涩,别过头眨了眨眼睛。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为什么老板总是爱找他们几个店里打杂的年轻人聊天,明白为什么自己屡屡请假老板还是没有扣过他工资,还愿意在他最难的时候给他两三倍的工资,甚至同意了提前预支。
他抿了抿嘴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老板,其实我很希望您就是……”
“找到了!推给你啦。”老板在手机屏幕上笨拙地按了两下后抬起头看向他,“嗯?你说什么?”
“我……”章勋看着重新对视上的老板疲老的双眼,那点儿决心与勇气似乎只是一个刚吹进了一口气的气球,刚撒手就散瘪了,“我说,谢谢您,谢谢您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照顾。”
老板看着他,叹出了第三口气:“来,起来。”
章勋与他一同站起来。
下一秒,他感受到了一个坚实的拥抱。
那是他前二十一年以来,一直渴望的一个缺席者的拥抱——那是来自父亲的拥抱。宽阔的臂膀,沉重而有力地箍着他。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一个拥抱,幻想过它会是怎样的感觉。以至于这一刻,他的心脏狂跳。可这样一个陌生的拥抱,却让他结结实实想起了“爸爸”这个陌生的词——这个他十几年都未曾再叫过的称呼,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存在。
那一刻,他忽然好想好想脱口而出一声“爸”,哪怕是轻轻的,哪怕老板没能听见,又或者哪怕只是让老板开心一瞬间,他知道他一定会说:“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然后他就再叫一遍,老板就会喜笑逐开,说着:“哎!好儿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干儿子了!”
多么美好的画面,多么美好的期望。
可正是因为太过美好,他更加不敢草率地将那句话宣之于口,因为他就要像老板的女儿那样,早早地离开他,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背井离乡地生活。他不忍心在建立了深刻的情感链接后再将老人一个人留在这座东北小城里。
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不会有悲恸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