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晴殊拒绝了祁劲枭以关心名义让他去自己家住的邀请,回到家后,天边已透出蒙蒙灰白。连续的高压工作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身体的疲惫感沉重如铅。然而,就在钥匙即将插入锁孔的瞬间,他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锁孔不对。他走之前是横的,现在却是竖着的。
他眼底的倦意瞬间被警惕和不耐烦取代。没有立刻开门,他转身,从堆放在门角的几个空纸箱旁,悄无声息地抽出一根沉手的实心铁棍,那是他之前更换窗帘杆剩下的。
“咔哒。”门锁轻响。
他没有开灯,身形如同融入黑暗的猎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精准地朝着客厅角落那片最浓重的阴影猛地挥棍。
“呜——”破风声响起。
预想中的击打感并未传来,铁棍另一端被一只大手稳稳握住,纹丝不动。
“啧,Bill?”闻晴殊松开棍子,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意外,只有一片冷寂的疲惫,“不是说了进我家要脱鞋?你鞋多脏自己不知道吗?我打扫卫生不累吗?”
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晃了出来。这是个混血男人,轮廓深邃,穿着件紧身黑T,肌肉贲张,此刻正咧着嘴,带着点痞气地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趿拉着显然没换的、沾着泥点的靴子,大咧咧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把脚架在了闻晴殊的茶几上,震得上面几个空碗晃了晃。
“Filex,”他用带着点口音的中文说道,把一个不起眼的牛皮纸袋扔到沙发上,“不是头儿让我把这次的费用给你送过来嘛。我中午就来了,结果好家伙,等得我花儿都谢了,您这班下得可真是……话说,”Bill凑近一点,上下打量着闻晴殊身上还没换下的警服,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您真不干了?当雇佣不比当条子快活多了?受这鸟气?”
闻晴殊没接他的话,走过去拿起纸袋,打开,里面是几沓不连号的旧钞。他快速清点了一遍,眉头微蹙:“怎么多了5w?”
Bill耸耸肩,一脸“你别问我”的表情:“头儿说了,多的那份是‘分手费’,感谢你这些年……呃,兢兢业业?”
“去他的分手费……”闻晴殊低声骂了一句,语气厌烦,但还是将钱收好,塞进了旁边的书架底层,用几本厚厚的法典遮住。他转过身,见Bill还翘着脚赖在沙发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抄起刚才那根铁棍作势就要扔过去。
“还不走?留着等我给你送警局给我冲业绩?”
“行行行,我走我走!你这人,真是翻脸不认人!”Bill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举手做投降状,在铁棍落下前赶紧蹿到了门口,嘴里还嘟囔着,“用完就扔,无情无义……”
“砰!”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关门声。
闻晴殊背靠着门板,静静站了几秒,才抬手按亮了客厅的灯。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楼下那个黑影骂骂咧咧地钻进一辆脏兮兮的越野车,引擎轰鸣着消失在清晨尚未苏醒的街道尽头。
他放下窗帘,目光落在被Bill靴子踩出几个灰印的茶几上,眉头皱得更紧。认命般地拿起抹布,开始清理那片刺眼的污迹。
——
翌日清晨,刑侦支队办公室弥漫着熬夜后的咖啡因和疲惫气息。闻晴殊踩着点进门,额角那处红肿在冷白肤色映衬下,格外显眼。
几乎在他踏进门的瞬间,早就杵在那儿、眼神跟探照灯似的祁劲枭立刻大步上前,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按在了自己工位上。
“别动。”祁劲枭声音带着宿夜的沙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他手里攥着一管药膏,显然是早有准备。
闻晴殊下意识想偏头避开:“小伤,不用。”
“小伤?”祁劲枭嗤笑一声,手指捏住他下巴,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他无法动弹。他俯下身,凑得极近,灼热的呼吸拂过闻晴殊额角的伤处,带着一股浓烈的烟味。“闻警官,你这张脸要是留了疤,以后找不到对象,可别赖我刑侦支队不懂怜香惜玉。”
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队员瞬间憋笑憋得肩膀发抖。
闻晴殊浅褐色的眸子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浓密的长睫低垂下去,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他居然真的不再挣扎,像只被顺了毛的猫,乖乖坐在那里,任由祁劲枭动作粗鲁却小心翼翼地给他涂抹冰凉的药膏。
祁劲枭指尖沾着药膏,触碰到那处细腻皮肤下的微肿,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他能清晰地看到闻晴殊脸上细小的绒毛,能数清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两人距离近得逾越了安全线,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紧绷、缠绕。
“好了。”祁劲枭收回手,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闻晴殊安静顺从的样子,心头那点莫名的焦躁仿佛被抚平了些许,鬼使神差地,抬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嗓音低沉带笑:“真乖。”
这动作和语气都太过亲昵,超出了上下级乃至普通同事的界限。闻晴殊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抬眼看他,眸光清凌凌的,没什么情绪,却让祁劲枭揉他头发的手指微微发烫。
“哇!老祁!你也太偏心了吧!” 旁边目睹全程的宋向江立刻跳出来,哭丧着脸伸出自己手背上一条已经结痂的浅痕,“上次我搬资料划这么大一口子,血流如注啊!你问都没问一句!轮到小闻这儿,这点红印你就亲自上手伺候?还有没有战友情了!”
祁劲枭收回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语气理所当然又带着点促狭:“你那点皮外伤,嚎得跟杀猪似的,不是你家‘亲亲老婆’立马冲过来给你吹吹贴创可贴了吗?哪儿轮得到我献殷勤?”
宋向江被他噎得瞬间卡壳,想起自家老婆当时紧张的样子,老脸一红,讪讪地闭上了嘴,默默缩回角落长蘑菇去了。
这时,一个技术科的同事急匆匆跑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祁队!有发现!好像找到江宁安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祁劲枭精神一振,掐灭了根本没来得及真正点燃的烟:“说。”
他喘着粗气,语速极快:“我们追踪到一个加密信号短暂出现在城郊的雁落山区域,虽然很快消失,但定位精度很高!信号源特征与江宁安失踪时携带的备用通讯器吻合!”
“雁落山……那里倒是有不少废弃的矿场和烂尾别墅区。”祁劲枭立刻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行动!一队、二队跟我走!技术组实时定位!宋向江,你带人封锁山下所有可能出口!”
他目光扫过闻晴殊,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甩下一句:“你跟技术车,保持通讯。”“还有,”他补充道,“再私自行动不顾安危就扣你工资!!”
——
警车队如同离弦之箭,刺破城市的晨雾,向着雁落山方向疾驰。山路崎岖,废弃的盘山公路两侧是疯长的杂草和阴森的树林。最终,车队在一片依山而建、只完成了水泥骨架的烂尾别墅区外围停下。
根据最后信号定位,目标在其中一栋地势最高、视野最开阔的楼体内。
祁劲枭打了个手势,队员们无声散开,呈战术队形向那栋楼包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死寂。闻晴殊跟在队伍中后段,脚步轻捷,目光冷静地扫过周围环境,像一台正在运行的扫描仪。
他们在一楼空洞的大厅里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沿着没有护栏的水泥楼梯向上,在第三层,一个相对完整的毛坯房间里,他们看到了那个人。
江宁安。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空洞前,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山脊。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凛。
他左眼的位置覆盖着一块粗糙的纱布,边缘渗出暗沉的血迹,右眼却睁得极大,瞳孔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他身上的警服早已不见,换上了一身不合身的工装,整个人瘦脱了形,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
“江、江宁安……?”宋向江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祁劲枭抬手止住他,上前一步,目光沉凝地看着曾经的同事:“江宁安,回头吧。看看你身后,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团聚’吗?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在警徽下发过的誓?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办公室里加班打游戏,一起啃泡面的日子?”
江宁安歪了歪头,仅剩的右眼盯着祁劲枭,忽然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记得啊,祁队。怎么不记得?泡面味道……真是不怎么样。”
他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这空旷的废墟,“可是现在,我爸妈也在这儿,我哥……他也在了。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就算代价大了点,”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蒙着纱布的左眼,笑容变得诡异,“又有什么不好呢?”
一股寒意爬上众人的脊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闻晴殊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上前一步,与祁劲枭并肩,眸子没有任何情绪地落在江宁安脸上,然后用一种清晰而平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江警官既然记性运么好,那应该还没忘吧?当年你在国旗下的宣誓,那可是意气风发呢。‘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坚决做到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矢志不渝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捍卫者,为维护社会大局稳定、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努力奋斗……’”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进在场每一个警察的心里,也敲在江宁安逐渐扭曲的脸上。
“‘……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随着闻晴殊最后一个字落下,江宁安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那仅剩的右眼里,狂热的火焰被更深的痛苦和暴戾覆盖,他猛地抱住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闭嘴!你给我闭嘴!!闻晴殊!你懂什么?!你凭什么——”
他猛地转向祁劲枭,手指颤抖地指向闻晴殊,声音因为极致的怨恨而尖利变形:“祁队!你以为他就干净吗?!你以为他这个空降来的人,背景就真的清清白白?他——”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一架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直升机如同幽灵般从山坳处猛然拉起,高速旋转的桨叶刮起狂风,卷起漫天灰尘。
就在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注意力的瞬间,江宁安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绝望与解脱的诡异笑容,向后一仰,竟直接从那巨大的落地窗空洞跃了出去!
“江宁安!!”祁劲枭瞳孔骤缩,猛扑过去。
他以为会看到血肉模糊的场景,却见江宁安的身影在空中被一根早已垂挂好的速降绳猛地兜住,下坠之势骤减。与此同时,直升机一个灵巧的侧飞,舱门打开,里面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抓住速降绳,将江宁安如同货物般飞快地拽了进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靠!”祁劲枭一拳砸在水泥窗框上,眼睁睁看着那架直升机一个盘旋,向着深山方向疾驰而去,迅速缩小成一个黑点。
“追!联系空中管制!!”他对着耳麦怒吼。
“祁队!”一个队员在江宁安刚才站立的地方喊道,“他留下了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透明证物袋装着的半片烧焦的、带着奇特纹路的金属片,上面似乎还沾染着一点暗褐色的痕迹。它就放在那里,像一个刻意留下的、充满嘲弄的谜题。
祁劲枭走过去,捡起那个证物袋,金属片在掌心传来冰冷的触感。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直升机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得可怕。
而在他身后,闻晴殊静静地站在原地,刚才被江宁安尖锐指证时,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此刻也只是微微眯着眼,望着天际,瞳孔深处映着山间未散的薄雾,看不真切情绪。
祁劲枭握紧了手中的证物袋,指节泛白。他没有回头去看闻晴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