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将近百年,尘世的风裹挟着熟悉的喧嚣扑面而来,街面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穿透时光,竟与记忆里的调子重合得丝毫不差。
禾隹漫无目的地走着,从街头的糖画摊吃到街尾的馄饨担,喉头滚动间,胃里的空落感稍稍缓解。
自从灵根被封,他便总被一种无底洞似的饥饿缠上,唯有在这烟火气蒸腾的凡间,才能实实在在尝到“饱”的滋味。
“芋泥盏——刚蒸好的芋泥盏哟,甜糯绵密,不好吃不要钱嘞!”
妇人的叫卖声裹着热气飘过来,禾隹脚步一顿。
他素来厌弃这种软乎乎、入口几乎没什么嚼劲的吃食,总觉得黏在舌尖像化不开的云,今日却鬼使神差的很想尝一尝。
禾隹接过妇人递过来的竹筒,温热的触感从指尖漫上来,他挖了一勺送进嘴里,那股子软绵还是让他皱起了眉。
“也不知道小王爷怎么偏爱吃这东西。”他低声嘟囔着,想到季康安吃东西的模样时忍不住笑了,可走到一处僻静之地时,他随手就把剩下的扔了。
竹筒坠地的脆响刺破喧闹,浅紫色的芋泥混着碎竹片撒了一地,融在满是灰尘的地面,笑意骤然僵在禾隹脸上,像被冻住的湖面。
他猛地想起,季康安到死,也没吃上这口芋泥盏。
若不是事发突然,他回去时就能把季康安抱在腿上亲手投喂,季康安会含着勺子,问他“要不要吃”又或者直接喂他……
以为吃饱了就不会有烦心事,没想到还是想到了他。
天色渐暗,突然下起了牛毛下雨,禾隹转身钻进巷尾无人处,指尖掐了个诀,再抬眼时,周遭的人声已被山风取代,脚下是熟悉的山路,前方隐约可见屋舍的轮廓——那是他和季康安曾经的家。
百年无人打理,或许早已是断壁残垣,蛛网蒙尘,没承想远远望去,院墙竟比他离开时扩建了一倍,屋顶的茅草换了新的,烟囱里还冒着袅袅炊烟,甚至能听见里面传来孩童的嬉笑声,热热闹闹的,像一锅煮沸的甜汤。
禾隹站在院外,目光被墙根下的花丛勾住了,色彩缤纷的花开的正艳,他屏住呼吸等了半天那张熟悉的脸也没有探出来。
“你是谁啊?”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隔着院门看他,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警惕,身后还躲着个更小的女孩,怯生生地攥着男孩的衣角,只露出半张脸。
禾隹看着这两个占据了他和季康安旧居的陌生人,语气里的寒意压都压不住,“你又是谁?”
男孩梗着脖子,把妹妹往身后藏了藏:“在我家门口问我是谁?莫不是脑子有病吧?”
“你家?这里的一切明明都是我的。”
“你骗人!我出生就和爹娘住在这里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屋里传来脚步声,一个系着围裙的农妇走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小莽,跟谁说话呢?”
“娘亲,来了个脑子不太好的陌生人,在咱们家门口站了好久。”男孩指着门口告状,回头时却发现门口什么都没有。
两个孩子顿时吓了一跳,叫着扑到农妇怀里,小女孩哭着道,“怕、害怕,有鬼……”
“这孩子,瞎说的什么话!”农妇嗔怪地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背,随即打开院门,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才又将门关好。
夜幕降临时,男主人背着柴捆回来了,粗布衣衫被汗水浸透,推开门饭菜香味就溢了出来。
昏黄的油灯亮起,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饭,男孩叽叽喳喳把下午的事告诉了父亲。
“他还盯着咱们家的花看,看了好半天呢,眼神怪怪的。”
男子舀粥的手顿了顿,眉头微蹙,声音也比方才沉了些,“或许……是这屋舍原来的主人回来了。”
男孩不解,“原来的主人?”
男子放下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山影,“在爹和你一般大的时候,我们一家子逃荒到这儿,见这屋子空着,想着或许主人家不会回来了,就暂时住下了,后来……就一直住到现在。”
“那我们会被赶走吗?”女孩怯生生地问,大眼睛里蓄满了泪。
男子揉了揉他的脸,长长叹了口气,没说话。
两个孩子顿时慌了,女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妇人赶紧把女儿搂进怀里,瞪了丈夫一眼,“你吓唬孩子做什么?小莽说了来的是个少年人,看年纪也不可能是这屋子的主人。”
“爹爹坏!”小姑娘在父亲怀里捶了两下,带着哭腔撒娇。
男子被女儿逗得笑了,连忙举手投降:“是爹错了,爹胡说的,咱们不搬走,啊?”说着,他突然扮作大老虎的样子,“嗷呜”一声扑过去,满屋子追着两个孩子跑,农妇在一旁笑着嗔怪,“慢点跑,别摔着”,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暖得像一团火。
“我们真的不会被赶走吗?”男孩跑累了,扑回父亲怀里问。
男子摸了摸儿女的头,声音温和却坚定:“就算真要还给他也无妨,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住哪儿不是家呢?别害怕,天塌下来有爹顶着,爹一定保护好你们。”
隐身站在窗外的禾隹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看着男子脸上满足的笑,看着农妇低头给孩子擦汗时眼里的温柔,看着那两个孩子毫无顾忌的嬉闹——这岁月静好的模样,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脏。
这是他的地方,这一切本来是他该享受的幸福,可现在,这些本该属于他的幸福,却被一群陌生人占了去。
季康安也不在他身边了……
“去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吧。”屋里的男子忽然对妇人道。
农妇应了一声,从床头的木箱里取出个陈旧的木盒放在窗边,转头对儿女道,“太晚了,该睡觉了,快去洗洗。”
吹熄了油灯,屋里很快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只有窗外的风还在轻轻吹着。
禾隹靠近窗边,指尖拂过冰凉的木盒,带着疑惑轻轻打开。
昏暗中,盒里的东西泛着温润的光……
“禾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少年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未脱的稚气,却无比笃定。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禾隹闭上眼,心脏像是被泡在冰水里,记忆如潮水涌现,他缓缓睁开眼,低头看着掌心的金项圈,说出了那时候他未说出口的话,“我要你灿烂明媚,要你嬉闹玩笑,要你快乐的活着……”
雨势渐大,冰冷的雨水打在禾隹脸上,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场雨——也是这样冷,这样密,兜头浇下,把一切都冲得面目全非。
屋里的小姑娘被雨声惊醒,哼唧着哭闹起来,很快传来妇人温柔的安抚声,软糯的哭声渐渐平息,想来是又窝在爹娘中间甜甜的睡了。
回到羽神族时,天已经大亮,禾隹的心却像被晨雾浸得发沉,他脚不沾地地掠过十五常去的树林和一切可能去的地方,可依旧没找到人。
直到撞上迎面走来的朱严,“他跟少主出门了,你找他有事?”
他也去了山神族!禾隹脑子里“嗡”的一声,脚下立即下意识地转了方向。
“哎你等等!”朱严赶紧上前一步想拦,“你知道他们去哪了……”
话还没落地,眼前的人已化作一道淡青色的风,“嗖”地一下没了影。
朱严还抬脚追了几步,却连禾隹衣袂翻飞的残影都没抓住,这速度简直比族里最快的信使隼还要迅疾。
山神一族世代居住于苍雾山,那山终年被缥缈的云气缠绕。
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但禾隹怎么也没想到变化如此之大,该是乱石嶙峋、荒草萋萋的山脚,竟然赫然立着一个镇子。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蜿蜒向前,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木楼,飞檐翘角上挂着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最惹眼的是街口那块黑漆描金的牌匾,三个烫金大字“聚福镇”在日头下闪着光,笔锋圆润,透着股说不出的喜庆。
犹豫片刻后,他抬脚踏了进去,一步之隔,天翻地覆,再回头来时路已消失无踪。
朗朗白日也暗了下来,墨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细碎的星子,街边的屋檐下、树上挂满了各种花灯。
不少人正仰着头对着灯笼上的谜题指指点点,笑声、讨论声混在一起。
禾隹顺着街道往前走,擦肩而过的行人,看着和寻常人无异,却没有活物该有的温热气息,他眨了下眼,再抬眸时看穿了这些东西的真身。
他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路过路口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而来,手提一盏素灯,绿衣如春水,发间系着一根鲜红的发带,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那张脸依旧是少年的模样……
禾隹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吞咽的动作都忘了。
“禾隹。”那人轻轻开口,声音像浸过清泉的玉石,温润又带着点熟悉的软糯,“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上禾隹的手背,那触感是凉的,带着树叶的粗糙感,可禾隹却像被烫到一般,浑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
“季康安……”
“呆鹅!”对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娇嗔,和以前每次被他气到时一模一样。
禾隹心中一软,很想亲亲他。
“陪我一起赏花灯吧。”
禾隹看着微蜷的指尖,抬手掐住他的下巴,少年的眼睛清澈又无辜,像含着一汪水,他看着那双眼睛叹了口气,“你想带我去哪?”
真可惜,要是真的就好了……
季康安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街道尽头的一座高楼。
“我跟你去。”
风吹过,花灯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又在灯影流转间,碎成一片一片。
从答应开始,禾隹的手就一直不老实,他捏着季康安的腰,想趁机占点便宜,可刚摸了一圈,巴掌就到了脸上,“不知羞!”
禾隹笑,恬不知耻道,“你穿成这样不就为了勾引我吗?我真动手了,你又怪我,是我摸得不舒服?”
这些话从前只敢想想,从未宣之于口。
季康安皱眉,“满口胡话!禾隹,别太放肆了。”
禾隹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旁边的巷子里,“我就放肆,你能怎样。”
不等季康安反抗,一只手就从后面的领口伸了进去,指尖划过他的脊背,带着点灼热的温度。
“放开!”
“我都心甘情愿跟你走了,占点便宜怎么了?”禾隹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带着点呼吸的热气,“告诉你,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大庭广众之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季康安的声音发紧,带着明显的慌乱。
“那是谁用那些昏书上的手段对我的?”
“我、我没……”
“你的嘴啊,只有亲的时候才软。”
季康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脸颊红得快要滴血,连眼尾都染上了一层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