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先生……您方便给我也签个名吗?”
蔡闻书不看球,治疗名人病患忐忑不安,可见了池野耐心地对小朋友嬉笑聊天的样子,蔡闻书内心不知为何被触动,也想要试探性地碰一碰他身上柔软的辉光。
要是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一定每一天都可以过得很开心吧。
“不好意思医生,我还是不太习惯给别人签名,”池野拒绝后,稍微找补了一下,“今天辛苦你了医生,下次来治疗时我给你带我好朋友楚归镝的签名照,我感觉喜欢他的球迷更多。”
池野很懂得适时补上别人的心理期待,蔡闻书即便被婉拒,也没有感到丢了颜面的失落,池野的礼貌恰到好处,尽管离开时又换上了空无一物的淡漠,反倒更让有探究的好奇。
治疗结束后,蔡闻书深呼吸,赶走脑内不合时宜产生的奇思妙想,好像有种心跳加速了的错觉。
池野的面子很大,楚归镝亲自车接车送,在车内坐了一上午,轻声细语地跟女朋友煲电话粥。
池野拉车门进来,看到的是这副你侬我侬的场面,脸色阴沉的三分,伤心人又被狗粮刺伤。
“接到人了夏夏,我先挂了,到家跟你报平安。”楚归镝低眉顺眼,事事报备。
池野整个人重重砸在椅背上,生硬地扣上了安全带:“我见到方盈了。”
“嗯,那你吃点药。”楚归镝踩下油门,不把他当回事。
“真的!她还和我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她说……我是个人。”
楚归镝嘲笑出声:“就这些?你们家乡都在成都,碰上头也算正常,不过好不容易见到了,你就没有痛哭流涕跪下求她再给你一次机会吗?联系方式要到了没有?”
“楚圆圆你小子不带这么奚落你兄弟的!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是她翻脸不认人玩腻了甩的我,我可是有自尊心的,恨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没脸没皮地缠着她?”池野开了一点车窗,让风从缝隙中呼啦啦地把眼睛吹得干涩,“我特别硬气,见着她之后没二话,特别潇洒直接转身就走了,人狠话不多。”
“事后想想,肠子都悔青了是吧?”
“……没有。”
“骗骗兄弟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
不想看楚归镝脸上的揶揄,池野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他心里明白,楚归镝这是在给他做脱敏训练,为了他好,免得影响他的比赛发挥。
刚被甩的那段时间,池野是真差点疯了,想丢下手头上的所有事情天南地北地去找。可是他不能。
运动员的训练、比赛花销和每个月的运动津贴奖金来自于纳税人的钱,成绩的好坏不是只关系池野本人,没有给个人任性的余地。池野如同遭了天打五雷轰,魂魄不在体内,但还是必须含着撕心裂肺的苦痛打好每一场比赛,兢兢业业履行教练组制定好的一天三练计划,如无特殊情况,全年放假的时间加起来不到十天。
有场比赛池野没完全从情绪中走出来,下来就挨了主教练李予琼一巴掌:“心思在不在打球上面?能不能好好打?不想打了就提交退役报告。”
这一巴掌把池野打立正了,以荣誉和团体为重,一夜之间成熟,压下去个人情感,屡创佳绩,只在浓稠的深夜里辗转反侧默默把心事酿成苦涩的酒。
李予琼也被球迷们赐名“巴掌仙人”。
窗外的街景迅速后撤成了分辨不清的一团模糊,池野盯着快速变幻的光影看,心里想着的却是被彩虹轻灵笼罩的克尔克桥,那是属于他们的《胜利》。
按照他的人脉,这些年,不是丝毫方盈的消息都没有打探到,他还亲自去过莫斯科,只是,近乡情更怯,他不知是否该捅破那一层纱。
可是,是她主动重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了,是否可以认为,上天又在他们间拉出了一道红线?
池野小心翼翼拉扯出来一个清浅的笑容,不敢把欢愉暴露得太过分,不敢用力地快乐,唯恐招致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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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盈在机构大厅光秃秃的铁制座椅上补了会儿眠。
自从踏入了成都的地界,被旧事侵扰,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梦里是黯淡无光的中学时代,吸血鬼叶春柱那张贪得无厌的脸缠着不放。
叶春柱家的龙凤胎比方盈大几个月,在同一所学校,小群体里总需要个被人揶揄嘲笑的“丑角”,方盈成了他们进入风云人物社交圈里的“投名状”,路过他们时,以叶家龙凤胎为首,要么夸张地盯着她发出前仰后合的爆笑,要么鸦雀无声集体放下手头上的事好像是方盈的到来破坏了本来和谐的气氛。
这种没有实体的霸凌最为可怕,抓不到有力的证据,向家长老师求助只能得到轻飘飘的“你太敏感了”,方盈差一点就自我怀疑,走路都只盯着脚下小小一块路走,不能看到别人的眼睛,更不能发现别人正打量着她。
否则,会率先神经质地把自己里里外外都反思一遍,想尖叫着逃离任何被看见的地方。
后来……后来叶家兄妹连续一周放学都被池野带着体校的同学在缺少监控的必经之路上堵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动手,围绕着打量、取笑。
最后一天,池野在监控死角一脚把叶家哥哥当胸踹出去三米远,衣角微脏,抱臂好整以暇道:
“我会盯着你的,小子,再欺负同学试试看呢。”
夕阳下,池野浅浅的瞳色被染得更加好看,像剔透的琥珀,不染尘埃。
他还怪聪明的,知道不报方盈的大名,不去给她拉仇恨。
在那一天,池野要是提出和她一起私奔到月球,她想她会恋爱脑发作一次,毫不犹豫地向他伸出手,逃吧,躲起来,颠沛流离也好,不要被宇宙找到。
怀中的蠕动感让方盈逐渐从梦境中抽离,睁开眼睛,是方小满横斜着趴在了她小腹的位置,暖烘烘的。
方小满邀功请赏道:
“妈妈,刚刚看到你睡着了,你看,我趴在你肚肚上,就等于是给你盖了毯子,妈妈就不会着凉啦。”
中国人的传统就是睡觉了一定要盖住肚脐眼。
方小满不想叫醒睡得正香的方盈,小脑瓜子灵机一动,把自己当成小被子覆盖了上去。
难怪机构的大厅开了冷气,方盈却没有气血不畅的冷感,她被方小满不符合年纪的体贴感动得说不出来话,捧着她的脸用力亲了一口,在心底悄悄默念——
“池野,谢谢你,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女儿”。
方小满旺盛,充盈,生机勃勃,是寒冷的北地不怕风霜的小熊,天生就有爱与被爱的能力,回国前方盈就笃定,叶春芳绝对会喜欢方小满到不能自拔的程度。
果然,本来对她未婚先孕颇有微词的叶春芳,一点抱怨都吐不出,把小满看成了心头肉。
她们在莫斯科租住的公寓,暖气管道年龄比方盈的爷爷还大,电路老化,一次天寒地冻地还赶上了停电,方盈灰头土脸地从储物柜找到了蜡烛,疲惫于在她小时候都没有用过这么古老的照明方式了。
方小满不吵不闹,眼睛亮亮的,说:“嘟嘟嘟,妈妈就位,火箭要点火发射啦,我们来点火倒计时,五、四、三……”
诸如此类,方盈的生命她的存在,再次感受到了光和暖。
“谢谢小满,小满真好,那我带你出去玩,好好逛一逛妈妈出生长大的家乡。”
方盈在方小满脸上“吧唧”了之后又亲了额头,爱不释手,明明她们朝夕相处没分开过,每次抱着女儿怎么疼爱都疼不够。方盈拉着女儿打车出去玩,先去了成都大熊猫基地看了独属于中国的可爱精灵,又去市区逛街吃小吃。
在俄罗斯,方小满没吃过太辣的东西,小孩子胃口小,方盈点了甜水面、甜皮鸭,从整份中拨出一点给方小满尝尝味道,免得积食撑坏了味。
她还买了现做的冷吃兔,辣辣的,方小满直吞口水,闹着要吃,然后一口冷吃兔一口牛奶,辣出了汗,还舍不掉那一口美味。
方盈满心爱怜用小手帕给她擦汗,不过四川的孩子嘛,从小练一练吃辣的本事很正常,她没有大惊小怪。
母女二人大快朵颐完毕,方盈感叹:“小满,和你在一块,我好幸福啊。”
再重来一万次,选择独自生下女儿她都不后悔,她的女儿,千金不换。
方小满学着她的句式讲话:“妈妈,我有妈妈,好幸福啊。”
然后不好意思地咯咯笑,当众说出来太羞耻了,方小满一头撞进妈妈怀里,不想让路人看到她对妈妈快溢出来的爱。
小吃店外是高楼广力的商圈,最大幅的广告仍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隔着玻璃墙,一眼望向了方盈灵魂深处。
方盈又想到了今天不期而遇的池野本人。
他脸上是对待陌生人的寡淡,像她熟悉的一阵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
应该是没认出她来。
她当时也没有跟他打招呼叙旧的心思。
假如他们要正儿八经坐下来聊聊天,她还真是不知道要对池野说什么,她明白池野的职业性质,估计在成都呆不了几天便会回北京归队,他们不太可能巧合地再遇到。
而且,按照池野的这张颠倒众生的脸、勾人的身材、世界冠军的光环,应该少不了往他身上扑的泛滥桃花。
那她没有必要把方小满的存在拿出来打扰他正常的生活,免得往后方小满又多出来一段后妈的关系要处理,怪麻烦的。
不知不觉,方盈发现今天想到池野的频率有点高,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她甩了甩头物理清空思绪,饭消化得差不多了之后领着方小满前往今天的最后一站。
是方盈父亲长眠的公墓。
现在倡导文明祭祀,不允许燃烧纸钱,方盈买了菊花摆在了墓碑前,黑白照片上的人永远不会再受病痛侵扰,她鼻子发酸,有点担心父亲在地底下没有钱花。
“小满,这是妈妈的爸爸,就是你的阿公,是阿婆的丈夫。”
方盈让方小满认个脸熟。
胰腺癌从发病到离世太快,那阵子,方盈人赶到了医院寸步不离守着,但脑子总是懵的,反应不过来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病倒在床上成了枯枯瘦瘦的一小把,没过多久,伟岸的父亲又被塞进了小小的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里。
葬礼上,方盈奇异得没有察觉到悲伤,只是晕眩得觉得这个世界怪诞而虚假。
直到方盈的第一场个人画展如期举行,门票售磬,游人如织中方盈猛然发觉——那个倾尽全力托举她梦想的人,再也看不到她的画展、听不到她所受的赞誉。
那一刻方盈眼泪被按下了开关,“哗啦”一下没有缓冲全下来了。
“阿公。”方小满很懂礼貌,对待逝者也不敷衍,鞠了一躬,认真观察起了慈眉善目的男人,“妈妈,我发现阿公和我们的鼻梁、眉骨长得好像!我们真的是最亲的一家人呢!”
方盈一看,果真如此,只不过方小满的眉骨还没张开,不怎么明显,但骨骼的走势一眼看就是和方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方盈捧着方小满的脸端详着笑。
很快笑容凝固,笑不动了。
他们全家的眼睛都是浓郁的纯黑色,如同南方冬日的山和水,唯有方小满的瞳色是偏浅的棕黑。
和池野一模一样。
五官单看和方盈像,可组合起来完全是复刻了父亲,尤其是说笑逗趣的神态,和池野别无二致,灵动的眼眸、挺立的鼻梁、嘴唇的厚度和延展的弧线……
活脱脱是另一个池野。
方小满酝酿了一个问题很久,在阿公墓前,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问出口,她顾忌着方盈的心情,装是随口问了个不重要的小事:
“妈妈,那我也有爸爸吗?我的爸爸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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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爸爸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