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彻斯特主城,里斯曼。
大公府邸的长廊幽深冰冷,回荡着军团长斐迪南沉重的脚步声。他看着风尘仆仆、银甲上还凝着夜露的凯恩,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句低哑的:“大公在等你。”
“父亲他——”凯恩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冰刺般扎入胸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斐迪南避开了那双急切的蓝眸,声音压得更低:“昨日,大公与戴维主教深入灰雾探查……遭遇了亡灵围攻。”他顿了顿,话语艰涩,“为了护住主教,大公……受了伤。”
凯恩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仿佛无法理解这简单字句背后的涵义。在他看来,受伤意味着治疗与休养,而非此刻斐迪南眼中那近乎哀悼的神色。
看着年轻骑士长眼中的不解,斐迪南深吸一口气,终于将最残酷的真相撕开:“被亡灵所伤,伤口会蔓延黑气,躯体将逐渐……死去。而最终,”他几乎不忍说出那几个字,“灵魂也将被吞噬,成为它们的一员。”
凯恩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仿佛亲眼看见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在自己面前缓缓崩塌、粉碎。他的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殿下,”斐迪南的声音因痛楚而沙哑,带着无尽的歉疚,“请节哀。”
沉默如冰原般在两人之间蔓延。最后,斐迪南那只布满老茧与伤痕的大手重重按上凯恩的肩膀,仿佛要将残存的支撑力量传递过去。
“殿下,您必须振作。”他语带艰难,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重量,“大公的……最后一程,需要您亲自相送。”
说完,他收回手,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般转身,将这片骤然崩塌的世界,留给了身后那位年轻的继承人独自面对。
那扇厚重的橡木门扉,此刻仿佛成了横亘于生死之间的界线。凯恩的指节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红痕。他有多么想立刻推开那扇门,冲进去见他挂念万分的父亲,就有多么怕面对那注定的分离。门内是残酷的诀别,门外是崩塌的世界,他站在中间,从未感到如此渺小与无力。
深吸了一口气,他推开房门。
寝宫内,草药的苦涩与腐朽的气息缠绕不散。凯恩一步步走向床榻,单膝跪地,将父亲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额前。
“对不起,”他的声音因压抑而沙哑,“父亲,我回来晚了……”
病榻上的中年男人,眉宇与凯恩如出一辙的英俊,只是风霜侵染了鬓角,无声地昭示着岁月。缠绕胸口的绷带下,黑色的死气正悄然蔓延,他的脸色灰白,唯独那双眼睛仍燃烧着最后的光彩。
“你不该回来。”他的责备里浸满了疼惜。
凯恩猛地抬头,蓝眸中翻涌着岩浆般的痛楚与坚决,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话语:“我宁愿死,也绝不遗弃兰彻斯特!更何况在布伦赛做个苟且偷生的懦夫!”
“好孩子……”兰彻斯特大公既是心痛又是欣慰。他唯一的孩子——即将肩负起兰彻斯特重担的下一任大公——从来都如此令他骄傲。然而,在生命的尽头,他却有那么一瞬间自私地希望,凯恩不过是个普通人,不必接手兰彻斯特这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大公深吸一口气,却只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望向窗外被灰雾笼罩的远方,心中悲凉,沉重的静默笼罩着整个房间。
这过于浓重的悲怆,让潜伏在横梁阴影中的夏绵也不自在起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无形的压抑。
她甫一抵达里斯曼,便听闻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大公下令所有侍从与守卫撤出内围。
城堡核心区域防卫空虚,对她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然而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大公苍白的脸上,那双与凯恩相似的蓝眸望向自己的独子。
“那颗天外陨石,带来了某种……黑暗的力量。”他的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那诡异的亡灵迷雾,以无光谷为中心,不断向外蔓延。它所到之处,生机尽灭,唯余死寂。”
“迷雾浓郁的地方,任何活着的生物都会被迅速侵蚀,化作渴求血肉的亡灵;即便在边缘地带,普通人至多撑不过三四日,便会心智沦丧……但炽阳神殿的使徒,凭借圣光加持,能坚持数倍之久。”
他艰难地喘息片刻,才继续说道:“我已请求戴维大主教火速返回教廷求援。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将子民撤离到灰雾之外,同时……建立起防线,抵御那些从亡灵迷雾之中走出的不死生物。”
大公冰凉的手轻轻回握住凯恩,指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记住,绝不能受伤。一旦被亡灵所伤,黑气侵蚀……”他从凯恩骤然破碎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声音变得无比柔和,“斐迪南都告诉你了……我的孩子,别为我悲伤。”
“父亲!”凯恩再也无法压抑,滚烫的泪水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对不起,要把这个重担留给你……”大公轻咳了一声,唇角洇开刺目的血痕,却仍努力维持着笑容,“别哭。”他颤巍巍地抬手,抚过凯恩湿润的脸颊,目光中流淌着永不枯竭的爱,“记住,无论身在何处,你母亲与我都会守望着你。你永远是我们的骄傲。”
他的呼吸变得浊重,每一次喘息都像是与无形的力量搏斗:“凯恩,杀死我的亡灵,你能做到吗?”他凝视着凯恩,眼中盈满了对独子的愧疚。
他珍爱的孩子,他不仅要狠心离开他,还必须逼迫他亲手了结自己。因为他不仅是兰彻斯特的大公,更曾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骑士——直到凯恩十六岁那年,以卓越的剑术从他手中接过了这个头衔。只有凯恩,可以毫发无伤地消灭成为亡灵的他,确保他不会伤害更多的人。
“别丢下我,父亲……”凯恩颤声道。
大公只是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仿佛穿透时光,看见了那个在花园里向他微笑的身影。“好孩子,我爱你……”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送我去见你母亲吧,我已经想念她太久了……”
凯恩不愿接受父亲将要离去这个事实,颤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再睁眼时,那双盈满泪水的蓝眸已燃起坚毅的火焰。他直视父亲逐渐涣散的瞳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向您起誓,必不负所托。”
听到这句承诺,大公脸上最后的牵挂终于消散,化作一个近乎透明的微笑。他的眼睫缓缓垂落,胸口的起伏渐渐归于平静。
当最后一缕呼吸消散在空气中,寝宫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凯恩将额头深深抵在父亲已然冰凉的掌心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床单。这是自七岁失去母亲后,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如此溃决。无尽的悔恨啃噬着他——若在接到消息时便不顾一切地赶回,是否就能改写结局?
但一切都太迟了。
从此刻起,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亲人了。胸腔里空荡得可怕,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心脏,只余下寒风呼啸的窟窿。
父亲的身影,向来是兰彻斯特公国屹立不倒的支柱;而今,这份重责骤然落在了他的肩上。这个他深爱的公国该何去何从?他真能担起这千万子民的生死吗?对治国之策一无所知的骑士,要如何拯救一个濒临深渊的国度?
混乱的思绪几乎将他淹没。然而,记忆深处的暖光却穿透了绝望的阴霾——他爱的兰彻斯特需要他,这是他的家——他记得豆丁大的自己顽皮地跑遍里斯曼的大街小巷时,街上的人们温暖地看着他的笑容;他记得在漫天飞雪的冬夜里,父亲带着他在兰彻斯特大平原上策马奔驰,只为了目睹破晓的第一道日出;他记得母亲牵着他的手漫步于天水碧花海时,掌心的温暖;他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广阔连天的雪晶麦田时,心底涌起的震撼。
数代兰彻斯特大公的勤恳经营,才让这片曾经贫瘠的冰封之地,蜕变为奥斯尼亚大陆上不可忽视的强盛公国。然而,在星坠的阴影下,兰彻斯特的未来却瞬间变得如此飘渺,万里疆土与千万生命,顷刻间压上他一人肩头。
在命运的重锤下,有人化为齑粉,有人被锻造成钢。
熊熊烈火在凯恩眼里燃起——以骑士的誓言为薪,以血脉的尊严为焰,他向灵魂起誓:
兰彻斯特的每一寸土地都将在他的剑锋下得到庇佑,每一个子民都将被镌刻进他的骨血。此誓既立,唯有以胜利为终章,或以生命为句点!
他闭上眼。
他只允许自己在今晚、在这无人的房间,将所有软弱倾泻殆尽。因为明日,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纱,他将是新任兰彻斯特大公。那时,所有脆弱都将被他彻底封存,他必须,也必将,成为一座永不动摇的钢铁壁垒。
忽地,房间内所有的烛火齐齐一颤,火苗被压抑成诡异的幽蓝,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光影扭曲的瞬间,夏绵背脊窜过一道冰刺般的寒意,不祥的预感在脑中尖啸。几乎同一时刻,跪在床边的凯恩猛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