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殊途
可惜,事与愿违,好景不长,真假公主的事情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宫墙,长信宫的玉阶上第一次没有了积雪,却比冬日更冷。
林微月跪在御前,看着明黄帐幔后那个日渐苍老的身影,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七公主林氏微月,性资敏慧,淑慎有仪,今特封为安宁公主,远嫁北狄,以固两国邦交,钦此。"
内侍尖细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地割着她的神经。她没有抬头接旨,只是叩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儿臣......领旨谢恩。"
三日前,父皇终于知道了那个藏了十余年的秘密。
真正的七公主在江南病逝的消息传回京城时,他震怒的模样林微月至今记得——龙案上的奏折被扫落在地,砚台砸在金砖上,墨汁溅了满地,像泼翻的血。
"赝品!你这个欺君罔上的赝品!"他指着她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看在你这些年还算安分,朕今日就赐你白绫!"
最终,他没有赐死她。北狄的铁骑压境已有三月,边关急报雪片般飞来,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北狄可汗提出和亲时,她这个"名正言顺"却又"无关痛痒"的假公主,成了最好的牺牲品。
林微月回到寝殿时,晚翠正红着眼眶收拾嫁妆。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翠堆在桌上,晃得人眼晕,却没有一件能暖人心。
"公主,太子殿下他......"晚翠欲言又止。
林微月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三日,萧玦没有来看她。东宫的方向夜夜灯火通明,宫人们私下议论,说太子殿下正在府中集结兵力,与几位老臣密谈至深夜。
她走到窗边,望着东宫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像一颗孤星,在沉沉夜色里亮得固执。她想起三个月前在江南,他站在桃树下,看着她的眼神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挣扎。
那时她不懂,如今却忽然明白了。他说的"带你离开",从来都不是指江南的小镇。
三日后的深夜,宫变骤起。
玄色的甲士如潮水般涌入皇城,刀剑碰撞的脆响、宫人惊恐的尖叫、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将沉睡的皇宫搅得支离破碎。林微月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晚翠为她绾发。
"公主,我们逃吧!"晚翠的声音发颤,"太子殿下的人已经控制了宫门,我们从密道走,还来得及!"
林微月摇摇头,拿起那支白玉簪。簪头的"月"字被摩挲得光滑,是这些年她藏在袖中,唯一的念想。"晚翠,你走吧。到江南去,找个安稳的人家,好好过日子。"
晚翠哭着不肯走,却被她强行推出了侧门。门关上的瞬间,林微月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穿透厮杀的急切:"微月!林微月在哪?"
是萧玦。
她没有应声,只是将白玉簪插进发髻,转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穿着北狄的嫁衣,大红的颜色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却也奇异地生出几分决绝。
殿门被猛地撞开,萧玦闯了进来。他玄色的龙袍上沾着血迹,发冠歪斜,平日里总是冰冷的眼底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看到她身上的嫁衣,他瞳孔骤缩,几步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腕。
"跟我走!"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我已经控制了皇宫,父皇被禁在养心殿,北狄的使者被我杀了,没人能再逼你去和亲!"
林微月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像风吹过湖面的涟漪,却带着彻骨的凉意。"太子殿下......不,陛下,您现在是天子了,该称'朕'了。"
萧玦的手猛地收紧,疼得她蹙眉。"微月,别跟我说这些!我带你走,我们去江南,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
"陛下,"林微月打断他,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北狄的铁骑还在边关,若我不去,明日他们就会踏破雁门关。您刚登基,根基未稳,难道要让刚平息的内乱,再添一场国战吗?"
"那又如何?"萧玦的眼底猩红,"我是皇帝,我可以派大军征讨!我可以护你周全!"
"然后呢?"林微月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大军出征,粮草耗费无数,边关百姓流离失所,京中孤儿寡母倚门而望。陛下想要的,难道是这样的天下吗?"
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却字字清晰:"我记得您说过,您想护的,是江山万里,是黎民百姓。如今,我用我一人,换这天下暂时安稳,不好吗?"
萧玦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她被乳母抱进宫时,皱巴巴的小脸像只受惊的猫;想起她第一次学写字,把"月"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举着宣纸冲他笑;想起她病中烧得糊涂,抓着他的手问"若我不是公主会怎样"......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枚他奉命看管的棋子,早已成了他心头唯一的软肋。
"我不要这样的安稳。"他上前一步,想再次抓住她,却被她避开。
"陛下,"林微月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臣女林微月,恭送陛下。愿陛下此后,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她没有抬头,自然也没看见萧玦眼底碎裂的光。
三日后,北狄的和亲队伍离开京城。
林微月坐在马车里,撩开窗帘,最后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墙。城楼上,那个玄色身影凭栏而立,远远望去,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她想起昨夜他最后说的话。他说:"微月,等我。三年,最多三年,我定会踏平北狄,接你回来。"
她没有回答。
马车驶离城门,将京城的繁华与阴霾都抛在身后。林微月放下窗帘,指尖轻轻抚过发髻上的白玉簪。
她知道萧玦会做到的。他是天生的帝王,野心与手段并存,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可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北狄苦寒,路途遥远,她自幼体弱,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未可知。更何况,她要的从来不是被他接回去,做他后宫里的一人,而是亲眼看到,这天下真的如她所愿——
炊烟袅袅,百姓安康,再无流离,再无战火。
就像那年在江南,她看到的溪水潺潺,桃花灼灼。
城楼上,萧玦望着远去的车队,直到再也看不见影子,才缓缓闭上眼。掌心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她的触感,冰凉的,像长信宫永不停歇的寒风。
身后的内侍低声禀报:"陛下,北狄送来密信,说只要公主抵达王庭,便即刻退兵。"
他没有应声,只是转身,一步步走下城楼。龙袍的下摆扫过石阶,带起一阵风,吹落了檐角最后一片枯叶。
这天下,终究是他的了。
可这万里江山,再无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又有什么意思?
萧玦走到宫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深秋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天,她捧着参茶走到他面前,手冻得发红,眼里却亮得像星子。
那时他以为,他能护她一生。
原来有些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