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和林晴搬进婚房那天,阳光正好透过落地窗,把客厅里浅灰色的沙发晒得暖融融的。
房子是父母早就备好的,装修风格偏简约,连窗帘的花纹都是林晴挑的。素净的浅米色,带着点细格子,像她的人一样,安静得让人挑不出错。
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平淡。
林晴话不多,每天会提前做好饭等他回来,晚上他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她就窝在旁边看书,偶尔递杯温好的牛奶,从不多问他工作上的事。
有天夜里沈宁又失眠了,凌晨两点坐起身,客厅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他转头,却见林晴也睁着眼,安静地望着天花板。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只是轻轻笑了笑:“又没睡好?我去给你热杯牛奶。”没提他为什么失眠,也没问他心里在想什么,只留下一个温和的背影。
一年后,女儿出生那天,沈宁守在产房外,听见婴儿啼哭的瞬间,心里竟空落落的,没什么当父亲的实感。
月子里的某天,林晴抱着襁褓里的小家伙,指尖轻轻碰着孩子的小脸蛋,忽然抬头问他:“叫小鱼好不好?水里游的小鱼,听着就软乎乎的。”
沈宁的目光落在女儿攥紧的小拳头上,那模样像极了古城里那个被他摔在地上的小鱼糖画。
当时姜野举着糖画,笑着跟他说“小鱼小鱼快快游,四面八方皆自由”,阳光落在姜野眼底,亮得晃眼。他喉结动了动,过去的画面和眼前的婴儿重叠在一起,酸涩漫上心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就叫小鱼。”
日子一天天过,窗外的梧桐叶黄了又绿,小鱼渐渐长到会咿呀学语。
有次沈宁抱着女儿在楼下散步,风吹过梧桐叶,沙沙的声响让他忽然想起以前的片场。
他没再进过剧组,以前等戏时常坐的那把折叠躺椅,还放在老宅的储物间里。
周末回老宅收拾东西,他推开储物间的门,那把蓝色的躺椅就靠在角落,落了层薄灰。
他走过去,指尖拂过扶手,触到一道浅浅的刻痕。是个歪歪扭扭的“宁”字,当年姜野趁他不注意刻的,还笑着说“这样就没人跟你抢躺椅了”。
沈宁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眼底的情绪翻涌又平复,最后只是拿起旁边的布,擦了擦躺椅上的灰,然后抬手将它塞进了储物间最里面,被一堆旧箱子挡住,再也看不见。
回到家时,林晴正陪着小鱼在爬爬垫上玩,看见他回来,笑着递过一杯水:“收拾完了?累不累?”
沈宁接过水杯,看着女儿举着玩具朝他爬过来,心里忽然安定了些,却又藏着点说不清的空。他蹲下身抱起小鱼,指尖碰着女儿柔软的头发,轻声问:“小鱼今天乖不乖?”
只有在抱着女儿的时候,他才敢偶尔想起姜野。
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去看古城的铁花,有没有再给别人买过小鱼糖画。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解开的误会,最终都像那把躺椅一样,被他藏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再也不敢轻易触碰。
三年后的春节,姜野突然出现在了家门口。
他变了些,褪去了当年的紧绷和沉郁,眉眼间松快了不少,穿着简单的黑色毛衣,手里牵着个男孩。那男孩长得确实惹眼,皮肤白净,眼睛亮得像含着光,被姜野牵着时,会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一靠,带着点腼腆的笑意。
一进门,正好碰上小鱼在客厅里玩积木——那是他妹妹,这几年长得飞快,梳着羊角辫,仰着头好奇地看他。姜野弯下腰,从口袋里掏出个沉甸甸的红包塞给她,声音温温的:“娇娇。哥哥给你的新年红包。”
娇娇脆生生地喊了句“谢谢哥哥”,攥着红包跑去找妈妈。客厅里瞬间静了静,长辈们的目光在姜野和他身边的男孩之间打了转,没人先说话。
还是姜野先开的口,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是赵奕辰,我爱人。我们在台湾领证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客厅里的空气都凝住了。姜野他妈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话来,他郑叔拉过姜野的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叹了句“回来就好”。
那男孩,赵奕辰,这时轻轻拽了拽姜野的袖子,小声说:“叔叔阿姨好。”
姜野回握住他的手,对家里人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挑衅,只有安稳。
全家人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和身边男孩相牵的手,看着娇娇攥着红包蹦蹦跳跳的样子,那些没说出口的反对、疑虑,最终都咽了回去。
是啊,还能说什么呢。这孩子如今好好地站在这儿,身边有了能相伴的人,还领了证要好好过日子。
除了接受,好像也没别的路了。最后还是妈先动了身,往厨房走:“饭快好了,奕辰是吧?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
姜野眼里漾开点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沈宁得到消息赶回郑家。
现在郑家多了一个女主人。他除非逢年过节。一般不往那边去。
在门口碰到林晴带着小鱼赶过来。沈宁从林晴怀里接过小鱼。深吸一口气,带着林晴走进郑家。
一进门就看到姜野和他的伴侣。
姜野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黑色毛衣洗得软了些,侧脸轮廓比三年前更温和。
他身边挨着个男孩,就是之前听说的那个赵奕辰,正低头帮姜野剥橘子,指尖捏着橘瓣递过去,眼里是毫不掩饰的亲昵。
沈宁的心跳漏了半拍。他没敢往前走,就那么僵在原地。
姜野像是察觉到什么,抬眼望过来,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没惊讶,也没波澜,只轻轻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随即转头对赵奕辰说了句什么,逗得那男孩弯起眼睛笑。
吃饭的时候,长条木桌两端坐了郑家的长辈,沈宁挨着林晴坐,小鱼被林晴放在腿上,正抓着个小勺子敲碗沿玩。
姜野和赵奕辰坐在斜对面,离得不算近,却又偏偏落眼就能看见。
赵奕辰剥了虾,去了壳递到姜野碗里,姜野没推,自然地接了,还抬手替那男孩拂开落在额前的碎发。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连指尖划过的弧度都透着温顺。
沈宁想起之前和姜野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柔本该是属于他的。
沈宁夹了口青菜,嚼着没滋没味,喉咙却发紧。
桌上长辈聊着天,说赵奕辰性子好,跟姜野最配,姜野听了没反驳,只低头给赵奕辰碗里添了块排骨,轻声说“你爱吃的”。
小鱼不知什么时候抓了颗糖,举着往沈宁嘴边送:“爸爸吃。”沈宁偏头躲开,指尖蹭了蹭小鱼软乎乎的脸颊,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人:“爸爸不吃,小鱼吃。”
他没再往对面看,只盯着自己碗里的白饭。可耳朵却尖,能听见赵奕辰笑盈盈地问姜野“晚上我想去河边走走”,也能听见姜野低低应“好”,尾音里带着点笑意,是真真切切的松弛。
原来分开这三年,他真的把日子过顺了。原来没了他,姜野也能有这样温和的眉眼,这样妥帖的亲昵。
沈宁扒拉着碗里的饭,忽然觉得嘴里发苦,连带着眼眶都涩了涩。他早该知道的,他哪有资格再站在这里,念着从前那点旧情。
客厅里的灯调得柔,光线落在地板上,连带着空气都慢了半拍。
沈宁靠在沙发沿上,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抱小鱼时沾的奶香味,他没看姜野,只望着茶几上那只空了的酒杯,杯壁上还凝着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滑,在木头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姜野没说话。方才小鱼闹着不肯走时,他蹲下来哄,指尖捏着小鱼软乎乎的耳垂,声音放得极轻,那模样让沈宁想起很久以前,姜野也是这样哄闹别扭的他,只是那时姜野眼里带着点无奈的笑,不像现在,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酒劲过了些?”还是姜野先开了口,声音不高,落在安静的客厅里,却让沈宁的肩几不可察地抖了下。
他没应声,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里。
姜野似乎笑了笑,又好像没有。沈宁听见沙发轻微的响动,该是他换了个姿势。“林晴车技稳,不用急。”他又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沈宁终于抬了眼,视线撞进姜野眼里时,却又慌忙移开。
姜野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橘子,正慢悠悠地剥着,指尖捏着橘络往下撕,动作还是老样子,只是从前这橘子是剥给他的,现在……他瞥见厨房方向,赵奕辰的笑声隐约传出来,脆生生的。
“小鱼……”沈宁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话到嘴边又卡着,“她不常这么黏人。”
“孩子认亲。”姜野把剥好的橘子分成两半,递了一半过来,“尝尝?甜的。”
沈宁没接。那半只橘子躺在姜野掌心,橘瓣饱满,像极了之前沈宁嘴馋,他们在鲁南老院子偷隔壁邻居家的。
那时姜野也是这样,剥了橘子塞他手里,说“刚从树上摘的,比糖还甜”,他咬一口,酸得眯眼,姜野却在旁边笑,笑得肩膀都抖。
“不了,”沈宁别开脸,指尖攥紧了衣角,“林晴该等急了。”
他说着要起身,姜野却忽然抬手,指尖擦过他的鬓角,快得像错觉。沈宁僵在原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呼吸都忘了。
“有根头发。”姜野收回手,指尖捏着根极细的发丝,随手丢进垃圾桶,语气自然得仿佛方才那一下只是无意,“走吧,我抱小鱼送你们出去。”
他起身去抱沙发上睡着的小鱼,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小鱼在他怀里动了动,小嘴嘟囔了句什么,往他怀里又拱了拱。沈宁看着那画面,忽然觉得眼眶发紧,他别过脸,快步走向门口,没敢再回头。
夜风裹着点凉意扑过来,沈宁站在车边等,指尖攥得发白。
姜野抱着小鱼出来时脚步很轻,林晴已经把后座的车门开了,借着车灯的光,能看见他低头替小鱼拢了拢衣襟,动作细致得很。
“放安全椅吧,旁边有个小毯子。”林晴轻声说。
姜野应了声好,小心地把小鱼放进座椅里,盖上毯子。小家伙大概是被颠了下,眉头皱了皱,却没醒,小手还攥着姜野方才塞给她的那颗糖纸。
姜野蹲在车边看了两眼,才直起身,视线扫过沈宁时顿了顿,没多话,只对林晴点了点头:“路上慢。”
林晴应着“你也回去吧”,绕到驾驶座那边拉开车门。
沈宁还站在原地没动,姜野也没催,就靠在车身上,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动了动,侧脸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有些模糊。
“那……我们走了。”沈宁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得磕磕绊绊。
“嗯。”姜野应了一声,没别的话。
沈宁拉开车门坐进副驾,后背贴上座椅时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车子发动的瞬间,他忍不住往窗外瞥了眼。
姜野还站在原地,没转身,可也没看车的方向,就望着远处郑家院子里亮着的那盏灯,身影被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孤孤单单的。
林晴把车开得很慢,过了两条街才轻声问:“你还好吧?”
沈宁没说话,只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
方才姜野替小鱼拢衣襟的样子,还有他指尖捏着橘子时的弧度,甚至是最后站在原地的背影,都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转。
他以为过了三年,早该把这些翻篇了,可真见着了,才知道那些被压在心底的东西,压根没散,只是藏得深了些,被今晚这点动静一勾,全冒了出来。
“我没事。”过了好久,沈宁才低声说,声音闷得像堵着东西。
林晴没接话,继续开着车。
林晴把车停到车位,看着他推开车门下去,站在车旁缓了一会,他抬手抹了把脸,转身拉开后座抱起小鱼,声音哑了些,却稳了:“走吧,回家。”
他该往前看的,总不能困在旧梦里,醒不过来。只是心脏那处,空落落的疼,像被夜风钻了个洞。
郑家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小姨坐在沙发上,头发比三年前白了些,眼角的纹路也深了,正瞪着他,语气里带着气,尾音却有点发颤。
“小姨。”他低低叫了声,声音比方才对赵奕辰说话时沉些,“辛苦你了。”
“辛苦?”小姨哼了声,却没真动气,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了块地方,“我跟你说这个,是要你一句辛苦?当年你说要去散散心,一走就是三年。就留个邮件说‘公司事小姨先照看着。’我本来觉得公司交给你我就退休了。没想到到头来还继续给你打工。”
姜野挨着她坐下,没反驳。
他当年在江沪待了半年,头半年根本不敢接熟人电话,怕一听见谁的声音就绷不住。
后来跑台湾住下了,他想看看自由是什么样子,慢慢缓了快一年,才开始远程处理公司的事,只是依旧没敢回来。
怕撞见沈宁,更怕听见他的消息。赵奕辰也是那边遇到的。
赵奕辰是他在台湾垦丁遇上的。
那年他刚在海边租下间小屋,整日抱着瓶啤酒坐在沙滩上看日落,活像尊没魂的石像。
是赵奕辰先撞上来的,那孩子骑着辆半旧的电动车,车筐里堆着刚买的芒果,大概是转弯太急,连人带车歪在他脚边,黄澄澄的芒果滚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赵奕辰爬起来时膝盖还沾着沙,却先顾着捡芒果,抬眼望过来时,眼睛亮得像盛了碎星子,“先生你没被撞到吧?”
姜野那会儿正是对人最疏离的时候,只摇了摇头没说话。
倒是赵奕辰不怯生,捡完芒果还蹲在他旁边,手里捏着颗最熟的,递过来:“给你赔罪呀,超甜的。”
他没接,赵奕辰也不尴尬,自己咬了口,含糊不清地笑:“我叫赵奕辰,在这边读大学呢。你是不是游客呀?看你总一个人。”
后来这孩子就像长在了他身边似的。
第二天提着碗海产粥出现在小屋门口,说是“阿姨熬多了”。第三天抱着本旧相册来,指着里面垦丁的老照片给他讲过去的故事。第五天干脆直接堵在沙滩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姜野哥,我想追你。”
他那会儿心还冻着,只冷淡地拒:“不合适。”
赵奕辰却半点没退缩,反而笑得更坦然:“合不合适要试了才知道呀。我不管,反正我认定你了。”
这孩子的性子是真温软,说话总带着点台湾腔的糯,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跟沈宁以前笑时的样子有几分像。
可又比沈宁多了股不管不顾的勇气,被拒了也不恼,依旧每天准时出现,有时是带份刚烤好的小管,有时是拉着他去看海边的荧光藻,甚至会在他对着电脑处理公司文件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看书,不吵也不闹。
姜野起初是烦的,后来是无奈,再后来……倒也慢慢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热闹的存在。
赵奕辰知道他心里有个人,却从没追问过是谁,只偶尔在他望着海发呆时,轻轻递杯热奶茶过来,小声说:“姜野哥,过去的事,要是太沉,就别总抱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