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深夜,圣保罗医院再次沉入那种熟悉的、几乎具有实质的寂静之中。白天的忙碌与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走廊尽头永不熄灭的惨白灯光,以及各种生命维持设备发出的、低沉的电子嗡鸣与间歇性滴答。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试图掩盖一切,却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疾病和衰败的甜腥气顽固地渗透出来。
张妍妍揉着酸涩的脖颈,从楼梯间一步步走下来。她刚处理完一个临时的急诊会诊,疲惫像一件湿透的外衣紧紧裹着她。高跟鞋敲击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走进三楼的主走廊。
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正在拖地的身影。
是那个新来的女护工。张妍妍有点印象,几天前似乎听护士站的姑娘们提起过,来了个很打眼的新人,漂亮得不像该来做这种琐碎辛苦活的人。此刻,那女护工正背对着她,微微弓着腰,长长的黑色瀑布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筋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随着她拖地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拖得很仔细,很慢,长长的拖布在地面上留下湿润的水痕,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
吱——嘎——拖布与地面的摩擦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放大,有一种催眠般的节奏感。
张妍妍脚步顿了一下,本想直接走过去但目光扫过对方略显单薄的背影和专注的动作,还是开口打了个招呼。她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新来的?”
那女护工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直起身,转过身。
即使已有耳闻,张妍妍还是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确实是极出众的样貌。光滑白湛的肌肤在灯光下几乎看不到毛孔,五官精致得如同画出来的一般,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过来时,带着一种与这深夜环境格格不入的清亮,却又深不见底。
“是。”女护工的回答很简单,声音轻柔,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辛苦了,这么晚还在忙。”张妍妍习惯性地客套了一句,继续朝着电梯口走去。
“没事。”女护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平稳轻柔。
张妍妍按下电梯下行按钮,看着跳动的数字,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那个病例的细节。
女护工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大,却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是周室长帮我找到的这份工作。”
张妍妍正准备迈入电梯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她倏地转过身,看向那个女护工。
周室长?周品孝。
女护工已经转回身,继续着她缓慢的拖地动作,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她的侧脸在光影下显得平静无波。
张妍妍心中的那丝讶异扩大了。周室长确实偶尔会帮人介绍工作,尤其是院里一些辅助性的岗位。但这深更半夜,由一个如此漂亮且气质特殊的新护工突然提起,总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一种职业性的、或者说属于女性的细微直觉,让她没有立刻离开。
电梯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下行离去。
“噢,你们认得?”张妍妍朝女护工的方向走近了两步,试探着问。她的目光落在对方那双正在用力拧干拖布的手上,手指纤细白皙,不像常做粗活的样子。
女护工停下了动作,再次转过身,正面看着张妍妍。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既没有套近乎的热络,也没有被盘问的不安。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直视着张妍妍,仿佛能看进她疲惫皮囊下的深处。
然后,她点了点头。
嘴角似乎极其微弱的向上弯了一下,但那弧度太小,消失得太快,让人无法确定那是否是一个微笑,或者仅仅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空洞,在这寂静无人的走廊里,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漾开一圈圈令人不安的涟漪:
“认得。”
短暂的停顿。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远处某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是在为这场对话计时。
女护工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很早就认得了。”
很早就认得……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张妍妍的脊背。周室长在这家医院工作了快十年了,是个老资历。这个看起来极其年轻的女护工怎么会“很早就”认得他?多年前?那时她才多大?
一种荒谬又悚然的感觉悄然爬上心头。张妍妍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夜班护士间窃窃私语的流言,关于312病房那个叫乍格的病人半夜被吓晕过去的事情。当时据说就是一个新来的女护工在场,但事后问起,那女护工却表示只是正常工作时病人突然不适,她也说不清原因。事情最后就不了了之。
难道……
张妍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子。太完美了,这张脸。完美得近乎不真实。而且那种超乎寻常的冷静,那种仿佛隔绝了所有情绪的平静……
女护工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瞬间翻涌的思绪,或者说毫不在意。她说完那句话后,便再次转过身,弯下腰,将拧干的拖布放入水桶中提起桶,准备离开。水流晃荡的声音轻微地响起。
“时间不早了,医生您也早点休息。”她侧过头,留下这么一句礼貌的话,然后便推着清洁车,朝着走廊另一端的黑暗慢慢走去。
吱嘎——吱嘎——
车轮和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渐渐远去,最终融入医院深沉的背景噪音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张妍妍独自站在原地,电梯早已下去。走廊里空无一人,只剩下头顶惨白的灯光,将她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那句“很早就认得了”和女护工最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像复读机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莫名的不安。大概是太累了,才会胡思乱想。
她再次按下电梯按钮,盯着跳动的数字却总觉得身后那刚刚被拖过的、尚且湿润的地面,正无声地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灯光,也倒映着她此刻有些紊乱的心绪。
夜,还很长。而这座古老的医院,似乎总藏着一些阳光照不到的故事。
“谢伊凡在吗。”
尹柏萧来到谢家——这是一幢华裔中产阶级豪宅。灰白色高墙圈出森严领地,香樟与鸡蛋花树探出枝桠。鎏金雕花的黑铁门滑开,映入眼帘的是线条冷冽的现代主义主楼,与一旁保留着殖民时期拱廊与百叶窗的副楼微妙并存。大厅铺着冰凉意大利大理石,祖先牌位前的香火与水晶吊灯的光晕交织,后院泳池的蓝与精心修剪的草坪绿得刺目,空气中混着香氛与隐约的榴莲气息。
尹柏萧的皮鞋叩在谢家光可鉴人的大理石门廊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与这栋中产豪宅的精致格格不入。门开了,一股混合着焦虑和某种无形涣散的气息扑面而来。
“政府派来的专员哪,请进。”门后的男人叫谢家树,一家大型科技公司的老板。此时穿着熨帖却略显松垮的家居服,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像是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他身后,阴影里的女人,田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一块蕾丝边手帕,心事重重的样子。
尹柏萧问:“谢伊凡在吗?”
谢家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精打采,几乎像一句梦呓:“他……被抓了。”空气凝滞了一瞬。尹柏萧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怎么回事?”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客厅,昂贵的红木家具,墙上颇具格调的抽象画,一切都在彰显这个家庭的体面,除了这对父母身上那层被抽掉了魂似的颓败。
田妮向前挪了半步,声音发虚,带着点急于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的仓皇:“他…他在社区网络植入病毒……”话语断在这里仿佛这已是能想象的最恶劣、最丢脸的罪行,足以解释一切灾难。
尹柏萧沉默地看了他们几秒,那眼神深沉,看不出信还是不信。他只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一个字,转身离开前往社区警所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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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所里的空气是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味道。手续办得异乎寻常地快,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政府批文像是某种特权通行证,所有流程一路绿灯。
谢伊凡从里面被带出来时,看上去和任何一个被逮住的叛逆少年没什么不同。
十九岁,清瘦,身材高大挺拔,如一株迎着风生长的白杨。一头浓密的卷发是天生自来的,带着些微叛逆的弧度,蓬松地覆在额际更衬得那张脸如同出自米开朗基罗之手的雕塑。
他的眉骨很高,眼窝微陷,下面嵌着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鼻梁是高而挺直的,线条利落得近乎傲慢,嘴唇的弧度意外地柔和,但
嘴角是绷着的,浮现一丝不易察觉,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倔强和嘲弄……他站在人群中近乎完美的、带有古典韵味的俊美,总是不自觉地攫取着所有的目光。
他瞥了一眼自称是未来班主任的尹柏萧,没说话,安静地跟着他走出警所大门,回到家里。
阳光透过窗户,轻柔地洒在客厅的沙发和茶几上。田妮坐在沙发边缘,手中拿着尹柏萧递来的文件,眼睛快速扫过每一行字,心里已然暗喜。这份文件所带来的机会,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惊喜,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想听听丈夫的意思。
她抬起头看向正在一旁的谢家树,眼神中带着询问。谢家树也感受到妻子的目光,抬头对上尹柏萧的视线,礼貌地说:“尹专员请稍等片刻,我们先借一步商量商量。”说罢起身和田妮一起走到客厅的另一侧……只留下尹柏萧和谢伊凡两人。
两人站在窗边,田妮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地说:“你看这文件感觉是个不错的机会呢。”谢家树微微皱眉沉思片刻,缓缓说道:“确实看起来挺诱人,但这么重要的事,还是得慎重考虑。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没有其他的因素。”
田妮却深信不疑,指着批文上的公章:“这是军部公章。还能有假?我们家伊凡就是被军部相中了……这是好事,大好事!伊凡未来能成为军人,一辈子都衣食无忧啦!”
尹柏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看了看这对嘀嘀咕咕的华裔夫妇,并耐心等待着他们商量的结果,他知道这样的决定需要时间,也理解这对夫妻的谨慎态度。
“你怎么看。”尹柏萧趁着空隙之余,又看向对面靠在沙发上的懒洋洋的谢伊凡:“有什么想说的。”
“我能有什么说的。”谢伊凡懒洋洋,摆出一副无所谓态度:“在这个国度里……谁不懂得军人得罪不起……”
那边夫妻两还在嘀嘀咕咕:“听闻一旦入伍,只要不犯重大错误,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晋升体系清晰,职业道路稳定……”因为知道在该国,军人身份象征着荣誉、纪律和忠诚,受到社会普遍尊重。这种社会地位是一种无形的福利。军队会提供大量在国内外的技能培训和高等教育机会,全部公费资助,为其退役后的“第二职业生涯”打下坚实基础。
“还犹豫什么。这种天大的好事能落在我们家,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
“哎哎,尹专员。我们同意,同意。”夫妻两笑容满面回到尹柏萧面前:“让伊凡当你的学生,我们放心,一百个放心!”
温暖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窗户,宛如一层薄纱轻柔地铺洒在客厅的沙发和茶几上,给整个空间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田妮坐在沙发的边缘,身子微微前倾,手中紧紧握着尹柏萧递来的文件,她的眼睛像是被磁石吸引住一般,快速且急切地扫过文件上的每一行字,眼神中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光芒。这份文件所带来的机会,对她而言,无疑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在她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喜。然而,即便内心早已激动万分,她还是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正在一旁的丈夫谢家树,眼神里满是询问的意味,希望能从丈夫那里得到更多的想法和建议。
谢家树敏锐地察觉到了妻子投来的目光,他缓缓抬起头,与尹柏萧的视线对上,脸上立刻浮现出礼貌而不失分寸的笑容,说道:“尹专员请稍等片刻,我们先借一步商量商量。”话音刚落,他便站起身来,动作优雅而沉稳,然后和田妮一同朝着客厅的另一侧走去。随着他们的离开,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只留下尹柏萧和谢伊凡两人。
田妮和谢家树站在窗边,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映出两个交叠的身影。田妮刻意压低声音,尽管努力克制,但兴奋之情还是如泉水般从话语间汩汩涌出:“你看这文件,感觉是个不错的机会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文件,仿佛想要让丈夫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份机会的难得。谢家树微微皱眉,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一丝沉思的神色,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脑海中仔细梳理着这件事的方方面面,然后缓缓开口说道:“确实看起来挺诱人,但这么重要的事,还是得慎重考虑。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没有其他的因素。”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
然而,田妮却对此深信不疑,她急切地伸出手指,用力地指着批文上那枚鲜红醒目的公章,眼神中充满了笃定:“这可是军部公章。还能有假?我们家伊凡就是被军部相中了……这是好事,大好事!伊凡未来能成为军人,一辈子都衣食无忧啦!”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光辉灿烂的未来。
此时,尹柏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这对在窗边嘀嘀咕咕的华裔夫妇,他的眼神里透着理解与耐心,继续安静地等待着他们商量的结果。他深知,这样关乎孩子未来人生走向的重大决定,确实需要时间去思考和权衡,也完全能够理解这对夫妻谨慎的态度。毕竟,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选择,而是可能改变孩子一生的关键转折点。
“你怎么看。”趁着这短暂的空隙,尹柏萧将目光投向对面靠在沙发上懒洋洋的谢伊凡,温和地问道:“有什么想说的。”他的声音平和而沉稳,试图从谢伊凡那里获取一些关于此事的看法。
“我能有什么说的。”谢伊凡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脸上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在这个国度里……谁不懂得军人得罪不起……”他的话语虽然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但似乎也隐隐透露出对这件事的一种无奈接受。
而那边夫妻两人还在小声地嘀咕着:“听闻一旦入伍,只要不犯重大错误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晋升体系清晰职业道路稳定……”他们非常清楚在这个东南亚国度军人的身份不仅仅代表着荣誉、纪律和忠诚,更是受到社会普遍尊重的象征。这种社会地位所带来的是一种无形却又极为珍贵的福利。军队不仅会提供大量在国内外的技能培训机会,还会给予高等教育的资助,而且全部都是公费的,这无疑为军人退役后的“第二职业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还犹豫什么。这种天大的好事能落在我们家,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田妮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与兴奋,她已经完全被这个机会所吸引,迫不及待地想要做出决定。
终于,两人商量完毕,脸上带着笑容满面地回到尹柏萧面前。谢家树率先开口,语气中满是欣喜与诚恳:“哎哎,尹专员。我们同意,同意。”田妮也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补充道:“让伊凡当你的学生,我们放心,一百个放心!”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在军队中茁壮成长,拥有光明前途的美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