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圣保罗医院,走廊里的荧光灯发出一种近乎催眠的嗡鸣。白天的喧嚣早已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稀释了的寂静——医疗器械规律的滴答声、远处某间病房传来的微弱呻吟、以及某种无法名状的、属于医院特有的消毒水与疾病混合的气味,在清冷的空气中缓慢流淌。
一个身影,踏着与这凝重氛围格格不入的轻快步伐,出现在走廊尽头。
是小丑。
他旁若无人地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儿,音调古怪而跳跃,像断了线的彩色气球,在空旷的走廊里笨拙地弹跳翻滚。他那双特大号的彩虹色鞋子,发出轻微的“吱嘎”声,每一步都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红黄条纹的连体衣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廉价,卷曲如毒蛇的彩色假发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
他路过水房。本已走过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水流声和刷洗的摩擦声,从虚掩的门内传出。这声音在夜的静谧里被放大,显得格外固执,甚至有些孤独。
他歪了歪头,猩红夸张的嘴角似乎咧开了一个更大的、无人看见的弧度。好奇心,这种对他而言通常是危险代名词的东西,此刻轻轻搔弄着他。他转过身,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无声地推开了那扇门。
水汽氤氲。
一个年轻的女护工正背对着门口,埋首于巨大的不锈钢水槽前。她微微弓着腰,手臂有规律地运动着,用力刷洗着槽内堆积如山的医疗器械。哗哗的水声和刷子摩擦金属的声音,正是打扰了小丑夜曲的源头。灯光在她周围晕开一团柔和的光晕,水汽缭绕,让她的背影显得有些朦胧。
许是听到了那细微的“吱嘎”声,或是感应到了身后的注视,她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水流声依旧。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来。
水房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庞,也照亮了门口那抹诡异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
她的长相极为讨喜,光滑白湛的肌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吹弹可破。两弯眉毛细致如烟似花,天然带着一抹温柔的弧度。那双眼睛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瞳孔在短暂的失焦后,清晰地映照出门口那个存在的全貌——惨白如刷了墙灰的油彩脸谱,猩红夸张、咧到耳根的血盆大口,卷曲彩色的假发像是有自己的生命还有那身红黄条纹的、艳俗到令人不安的连体衣。
心脏猛地一缩,骤停了一拍。
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头顶,十年前那个冰冷绝望的瞬间,裹挟着硝烟与剧痛的味道,如同潮水般轰然涌上——冰冷的枪口,模糊的油彩,刺耳的枪声,还有那撕裂身体的灼热……
噢,不……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冷的刷柄硌得指节生疼。
但下一秒,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像一盆冰水,猝然浇熄了那瞬间爆燃的恐惧火焰。特工的冷静特质在千分之一秒内压倒了普通人的惊骇。极致的情绪波动在她脸上只留下了一刹那的空白,随即被一种近乎完美的面具所覆盖。
她的目光飞速地、难以察觉地在他身上扫过。形象……似乎有点出入?记忆中的那个身影更加癫狂阴戾,而眼前这个,虽然同样诡异,却莫名带着一种……疲惫?甚至是某种空洞的平静?
嘴角的肌肉微微调动,向上扬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堪称暖心的微笑,自然而温和,仿佛只是被一位奇怪的同事突然造访。她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么晚了还没下班?”
小丑站在门口,那双隐藏在油彩后的眼睛似乎打量了她片刻。他并没有如预期中那样发出刺耳的笑声或做出什么骇人的举动。他只是用一种平常的、甚至带着点倦怠的语气回答道:
“快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这工作啊,做不完的!”
声音透过那层面具传来,有些闷,有些扭曲,但……音色?语调?
“关大小姐”
“我来送你上路——”
女护工——曾经的顶级特工——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每一个细胞却都在高速运转进行着精密的甄别。声音……似乎也不太像。记忆中的那个声音更加尖锐,充满了歇斯底里的能量和戏剧性的夸张,而眼前这个,虽然古怪,却透着一股……日常的麻木?
难道……真的不是他?
不是十年前那个朝自己胸口开枪,让她从特工生涯彻底坠入另一种人生的那个小丑?
她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如同最精致的瓷器,但内心深处,疑虑和警惕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汹涌澎湃。她看着那抹红黄条纹的身影含糊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吱嘎吱嘎地沿着来的路慢慢离去,那不成调的小曲儿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渐渐消散在走廊深处。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着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转过身,重新面对着一水槽的冰冷器械和哗哗流淌的清水,水面晃动,倒映出头顶惨白的灯光,以及她自己那张看似平静、却眼底波涛汹涌的标准鹅蛋脸。
夜,还很长。工作确实永远也做不完。而某些过去,似乎也从未真正离开。
将脱下的护工服仔细叠好,塞进随身的布袋里,指尖在布料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仿佛要拂去这身装扮带来的最后一丝痕迹。接着抬手抚上脸颊,指尖触及那层薄薄的“画皮”——这是叶馨蒙为了混入医院特意准备的易容道具,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被缓缓撕下,露出底下原本清丽却带着几分冷冽的面容。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丝毫留恋,转身从容地离开了圣保罗医院。夜已深沉,医院外的林荫小道上,路灯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她迈步时悄然碎裂、重组。树影婆娑,风穿过枝叶间的缝隙,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秘密。
她的脚步不疾不徐,脑子里却翻来覆去地盘旋着一个疑问:圣保罗医院里怎么会有小丑?那个穿着夸张服饰、脸上画着浓艳油彩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肃穆的医院环境里,本身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他是谁?是医院请来的表演者,还是别有用心的伪装者?
更让她在意的是,这个小丑和当年那个在她记忆里留下模糊印记的小丑,到底存不存在关联?十年前那个夜晚,在她被枪杀前的混乱中,似乎也有一个类似的、带着戏谑感的身影一闪而过,只是当时情况危急,她没能看得真切。
不过,就在她眉头微蹙、思索不定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细节——刚才那个小丑在看见她以“关澜悦”的模样(尽管是易容后的)出现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平常,没有丝毫的惊讶,更没有出现那种认出旧人时该有的异常震动。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微动。这也许可以说明两种可能:要么,他根本不认识关澜悦,两人之间本就毫无瓜葛,他的出现只是一个巧合;要么,他真的不是当年那个小丑,只是恰好也选择了大致相似的装扮?
可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个突然出现的小丑,都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原本就复杂的调查计划里,漾开了新的涟漪。她抿了抿唇,眼神在昏暗中变得更加锐利,脚下的步伐依旧坚定——看来,圣保罗医院这潭水,比她预想的还要深一些。
叶馨蒙的思绪还陷在医院那个小丑带来的疑云中,脚步下意识地往前挪着,连周遭的动静都忽略了几分。冷不防地,胳膊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力道不算轻,她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慌忙后退了两三步,抬头时眼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惶。
“馨蒙?”
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前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叶馨蒙定了定神,看清眼前穿着深色风衣的身影,正是尹柏萧。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眉眼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尹教官。……”她定了定神,稳住有些发颤的声线,语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被惊扰后的仓促。
尹柏萧看着她略显慌乱的模样,眉头微蹙,问道:“你刚去哪儿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认真,像是在确认什么。
叶馨蒙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一丝波动,轻描淡写地答道:“没什么,我随意走走……你找我。”她刻意把语气放得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噢,我听桑副官说你搬过来住了,所以想去看看你。”尹柏萧的语气缓和了些,解释着自己的来意,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没什么,这里环境很好,适合学习。”叶馨蒙抬起头,脸上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眼神清澈,像是真的对眼下的住处很满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藏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
尹柏萧却显然没有被这笑容完全安抚,他往前半步,语气里的担忧清晰可闻:“晚上的话还是不要随意到处乱走吧,这个地方离医院很近,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像是在提醒一个不懂世事的晚辈又像是在隐晦地传递着某种警示。
叶馨蒙听着这话,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顺从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尹教官提醒。”
“早点休息。”尹柏萧侧身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小径,“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
“没事没事。”他语气不容置喙,“就当是我作为一个教官的职责。”
——————
华裔范氏家族的百坪豪宅。
铁门沉重地滑开,露出被两排菩提树夹成的甬道。树是百年的,远渡重洋而来,每一片叶子都在精密的灌溉系统中绿得发腻,绿得几乎有了重量,沉沉欲坠。车行其间,仿佛不是行驶在道路上而是被这过分的绿意缓缓吞噬。
宅邸是极现代的样式,通体玻璃与冷硬的直线条,却偏偏披着一层传统泰式屋顶,金箔在赤道阳光下烧出刺目的光。冷气从门缝里渗出,与外头粘稠的热浪短兵相接,形成一道无形的墙。玄关处供奉着象头神,檀香如游丝般浮动,与大理石地板的寒气交织,生出一种奇异的肃穆。
厅堂大得令人心生惶恐。意大利沙发像泊在无浪海面上的白色船只,墙上挂着看不懂的抽象画,色彩暴烈,价格想必也同样暴烈。一整面落地玻璃墙外,是无边际泳池,池水蓝得不近情理与远处灰黄浑浊的河水形成残酷的对照。泳池边站着三两个佣人,白衣白裤如同凝固的雕像,只在主人水晶杯旁的冰块轻响时才获得一丝活动的指令。
“专员先生请坐。”老佣人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家……”
“范涵霖呢。”尹柏萧直接开门见山:”把他叫来。我是专程来找他的。”
范涵霖倚在露台的雕花栏杆上,风拂起他额前微卷的墨色发丝。十九岁大男孩有着极为出挑的容貌,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鼻梁高挺,唇形薄而优美,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总是蒙着一层倦怠的雾霭,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兴味索然,偶尔抬眼时却会漏出一星半点儿清冽的光,像冬夜寒星跌进深潭。
这与生俱来的疏离感,总让人想起偶像剧里的忧郁公子。但又不是戏剧化的忧郁,而是一种更内敛、更彻底的倦怠,仿佛刚从一场太长久的梦中醒来尚未找到必须清醒的理由。
他穿着剪裁精良的炭灰色丝绒外套,身形清瘦颀长,安静置身于自家别墅喧嚣宴会的光晕之外,像一尊被妥善珍藏、却偶被遗忘的艺术品。
指间松松夹着一杯未动的香槟,气泡无声地碎裂。他对楼下花园里的欢声笑语、那些试图探寻他的目光浑然不觉——或者说,全然不在意。财富将他浸泡在一个无菌的、光滑的金色茧房里,却似乎同时剥夺了他感知温度的触觉。
只有当他目光无意间掠过楼下某个蹲在喷泉边认真研究水波纹路的女孩时,那潭静水才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一种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好奇,短暂地驱散了眼中的雾气,如同幽兰在无人山谷里轻微地颤了颤花瓣。
但也仅此而已。他很快又恢复原状,那种漫不经心的、俊美的虚无,重新笼罩了他。仿佛这世间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终将醒来的薄梦……
“少爷。”老佣人悄然来到他身后,“家里来了一个贵客……说是政府派来的专员,专程来见你的……”
范涵霖沿着弯弯曲曲的大旋转梯走下客厅,第一眼认出坐在沙发上恭候多时的尹柏萧,愣住:“你……”
“呵呵。”尹柏萧也在看这个豪门贵公子,笑了一声:“那天我就觉得奇怪。总觉得你的气质和他们不一样,居然也混在一起。”
范涵霖垂下眼皮,沉默片刻:“你有什么事吗。“尹柏萧把政府文件递给他。他接过飞快看完,回复得很干脆:“我会去的。”
尹柏萧很好奇,这个气质偏忧郁的大男孩,估摸是个有故事的人,原以为他会像徐燕风那样闹腾,或则像郑桐纤那样需要开导一下,可他的表现完全出乎意料,回复得干净利落?“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没什么可说的。”范涵霖如此回答:“既然是政府的意思,我能说什么。”“那好。”尹柏萧站起来正要告辞,忽然范涵霖又问了一句:“俊晗和耀溪是不是也会去。”
“是,”尹柏萧点头:“我刚去过沈俊晗家里,接下来要去薛耀溪家。”
尹柏萧迈着沉稳的步伐,皮鞋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声声孤寂而清脆的回响。这栋薛氏豪宅宛如一座华丽的迷宫,空旷得让人有些心慌。奢华至极的水晶吊灯高高悬挂,洒下的光却冰冷刺骨,将屋内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然而,这光芒却始终无法触及人心深处那些隐秘的角落。
接待他的,是一位美得惊心动魄且极具侵略性的女人。她身着一袭丝绸长裙,那柔软的布料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窈窕的身段,仿佛为她量身打造的战甲。颈项间璀璨的钻石项链与手腕上温润的翡翠镯子相互辉映,折射出的光芒耀眼夺目,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唯有眼尾处那被精心遮掩却仍隐隐泄露的细微纹路,仿佛在悄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你是……”她朱唇轻启,声音甜腻得如同裹了蜜,却又隐隐带着一丝审度的意味,仿佛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