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败了,不过也好,至少他的生命可以停留在那一年时,俪江水上,只他与她。
生生死死,不过蜉蝣。
入春时绿草青青,细如蚕丝的雨一条条轻盈地落在大地之上,将小草的腰点下去又弹上来,一下一下周而复始。
他撑着油纸伞,每经过的地方会暂时遮天蔽日,小草喘息片刻,随后在啌啌远去的走路声中,忽地又被摁下身段。
邹似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样一个潮湿的阴雨天,身上湿漉漉一层,很是烦人。
用不着再研墨了,因为没有几笔可写,两人之间没有对话,没有对视,甚至连擦肩而过都不曾有。
邹似就在远处,隔着一片翠**滴的青青小草,远远是一顶撑在雨中朦朦胧胧的桐油麻伞,无意之间过路了一出与他无关的人生。
这个时节的天气本就反复无常,出门时看似晴空万里却没走出几步路就乌蒙蒙的情况不算少见,所以就算前面已经连着两天没下雨了,邹似也命奴带上了雨伞。
因而他不大能理解,前面的人在吵什么。
于是他驻足听了一会儿,像小巷子里的花甲大爷。
“我真是服了,一遇到你就准没好事,早知道你在我今天死也不会出来!”少年怒气冲冲,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这雨和我们女君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你们的伞坏了,女君好心收留你,你怎能如此是非不分?”蚕叶拧眉,说着就要把伞面偏开,晾陈唤一人回到雨中。
“你!”陈唤气极,“你以为我很乐意吗!我的伞一直好好地,要不是遇到你们这群人哪里会坏!”
“哦……你的意思是你们不是扫把星,我的伞是你们故意弄坏的啰?”
“你!”杏子今天不在,蚕叶见他如此不讲理,一时有些拗不过,只把着伞靠近扶祝一点。
雨幕之中,面色沉静的扶祝声音被衬得很轻:“我们一没有绑着你二没有拿刀架着你,你有怨言大可以现在就走。”
“你以为我不想?还不是怪这雨下这么大!”
陈唤的声音很亮,乍一听像是还没过变声期的孩提,轻而易举透过厚重的雨帘,传回到远远的这边。
跟在身后的奴见邹似站久了,很有眼色地开口:“邹郎,前面的是陈家的郎君,和那一伞下的女君约为婚姻……不过二人不大投机。”
奴说话很委婉,邹似瞥他一眼:“你这么清楚?”
“奴多嘴。”
“去,”邹似略过伞下奴惶恐的神色,目光收回,“让他闭嘴。”
“……是。”奴抬眼看看邹似的神情,很快身影向前去,渐行渐远也渐无。
不久争吵就歇了,回来时奴的麻布裤子看上去比此前的颜色深了一些。
如此,邹似失去了停留在这里的缘由,抬履离开。他的身后,原本脆生生立了半天的青草,又开始一下一下起起伏伏。
后来邹似问奴,奴说见那天的情景难以调停,就搬出了邹郎。
‘叨扰,廷尉邹大人见陈郎高声阔论,特命奴前来询问是否有要事?’
然后陈唤就熄声了。
邹似不喜欢和人说话,对奴也是,而会找到由头问起那天的这句话,是由于在不久之后,与一位他已经忘却姓名的同僚在戏楼品茗时,又听到了这个令人不悦的声音。
同僚是无关紧要的角色,邹似现的记忆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陪同之人了,更多的是听到那个声音后,他与奴去到后院。
戏楼的后院平时住着施粉的优伶们,朝歌夜弦,明星荧荧,但也不算是什么多避人的地方,寻常也不会有把守。
“你有完没完?怎么去哪都见得到你!”杏子怒目圆睁,显然是快气到极点。
天知道这陈唤是怎么想的,平时争争吵吵也就罢了,现在竟连在女君的生辰宴上都要闹,逼得几人不得不暂离席,到僻静的地方解决此事。
“我真的是受够你了!我要取消这门婚约!”这是他的声音。
“算了算了,今日本是扶君及笄的大好日子,何必闹得大家不开心……”这个声音邹似没有听过。
“我今天不会善罢甘休的!”
许许多多纷纷扰扰的杂音之后,邹似终于又恍惚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既然你我都不满意这件事,我稍后便去禀报阿翁。”
恍如隔世。
事实上,那时的邹似方擢升不久,从上次见到扶祝前就一直在忙着打理接下来的冗余杂事与关系,本想过后再着眼此事,但现下似乎没有更多时间了。
或者说,邹似不想等。
“你你你!你以为你还能找到比我陈家更好的门第?”
他很不喜欢那个人的语气与腔调,不喜欢那个人的所有东西,所以在出现时,邹似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陈唤。
他只看了一个人,并说。
“扶家女君,邹某久久心向往之,待扶家解除婚约后,自将斗胆登门。”
邹似就像是时节之中一场不期而遇的风雨,在那一刻,他的人生终于与扶祝有了相交。或者说,她看到了他。
次日,陈扶两家解除姻亲之约,城中无人得知邹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因为扶邹二家的婚约是月余后定下的。
如此,无风无浪。
现在想来,或许二人实在没有什么缘分,邹似第二次见到扶祝,已经是大婚当日了。
没有多余的人的捣乱,记忆之中这天比博物馆幻境顺遂不少,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也没有云层遮挡,二人换下繁复的红色衣裳,外面没有人声,昆虫大噪,邹似却莫名感到宁静。
“还习惯吗?”
邹似怕她不喜欢在邹府,自己都没有发觉掌心沁出了薄薄的汗。
夜里有点凉,扶祝的声音听起来像冰一样。
“嗯……多谢。”
这是二人的第二次见面,自然不甚熟稔,她的话甚至没有对陈唤多。
她们看了一夜的月亮,从月明风清看到天色泛白,后来连虫鸣也没有了,没有人声,也没有局促。
同在一方天地之中,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久,或许是在一次晚膳时的闲聊,或许是在一回一同前往祭祖的马车上,二人化友。
邹似想用‘相依为命的家人’来形容,却又觉得在当时的扶祝心中二人应该没有到这般地步,因为好景不长。
好景不长。
边疆屡战屡胜,捷报一封连着一封,间隔时间愈来愈短,像是一曲节奏自缓而速的战歌。
胜方是胡人。
俪国兵没有撑得住太久,很快那些人高马大的披甲胡军烧杀抢掠,兵临城下。
胡人大将传令,京中不降官员贵族一律斩杀,颅悬于城门之上,一时人人自危。
降的人怕胡人不认,误杀他们。不降的人怕颅悬高墙,长敌挫己。
于是,在烽火未尽城内的一天,俪水之上。
奴已经随着邹府中的其他下人一起被遣走避难,邹似担心扶祝过于注意今日之事而害怕,自己备了绢帛与墨水在亭中。
黄沙漫天,飞湍瀑流,暴力又玄妙。其间,他搁下笔,提着随手几笔的绢帛走到亭边,声音轻轻。
“看,画好了。”
扶祝回头瞧了一眼:“封笔作,不当心点?”
邹似轻笑。桌上是有一个漆盒,不过不是他放的,他没想过要如何珍视这张绢帛,大概是奴临走时为他留下的。
他思忖片刻,踱步回去。半晌后,方又回到亭边。
其下江水澎湃。
“收起来了?”
“嗯,封笔作,当心点。”邹似用她的话回她。
天地寂寥。
“若有下一世,我还会找到你。”
他的话音未落,亭中传出一阵又悄然又愉悦的笑声,和着江水冲撞巨石的靡靡之音,空旷又寂寥。
邹似想,或许那个时候扶祝就把这句话当作一个寻常的笑话,更没有料想到,竟真会有再见的一天。
“还笑得出来?”他顺其自然地反问。
就这样,她们一直聊到远处象征着城破的烽火燃起,像是寻常在邹府院中那般。
邹似又恍然觉得,‘相依为命的家人’这个比喻,是可以用的。
而后扶祝的声音又将他拉回这片刻的现实。
“你看,那边起烽火了,胡军攻进来了。”
“他们要过来还得一会儿。”
“差不了多少了。”
应着声音,邹似回头看,案上杯盏盛了乌头,是一种剧毒植物磨粉作饮,服后致人呼吸不畅,心悸而死。
他有些晃神,看着自己去拿起了杯盏过来,二人对江而饮。最后,下意识又无意识地,他伴着自己当时的声音开口。
“扶祝,晚安。”
他又听到了她的回答:“晚安,做个好梦。”
并不悲壮,并不惨烈,一切封存在俪水江上在最好的年华之中,与她一同,邹似认为是上天的恩赐。
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出自杜牧《阿房宫赋》
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和正文会有些许措词之上的差异,可以互为补充,算是邹似的两次回想的细微记忆偏差。
漆盒确实是奴放的,算一点点主仆情。[熊猫头]
想了很久,也许留在最后一刻是最适合他的吧。[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