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晃了晃神,又握握兜里的无花木锥,些微刺痛感传来。她下定决心,要行动,要让心安定下来。维多利亚的双腿在水中荡来荡去,畅快洒脱,犹如小孩,只觉得有什么在手臂上倏忽一点,彷佛那水珠溅到了自己身上似的,原来是维多利亚的笑容。
不知为什么,她终究没有走上前。
维多利亚转头,看到了她,惊喜有如水沸开的瞬间,也十分灿烂地笑着。她又转了回头,双腿打了打水面,便径直跳进了河里。
贝拉大惊,赶紧上前,生怕她发生危险。但跑到一半,她这才想起维多利亚根本不会因为这些遇险,便长舒一口气,又觉得赦赦然。她来到维多利亚坐过的石头,石头上有一只小虫子爬过。贝拉轻轻吹走虫子,坐了上去。她想在溪水里找维多利亚,只看到时隐时现的影子,就像一碟红墨倒进了水里,分不清是天上飘过的云留下的,还是水里的游鱼。维多利亚会流血吗?她的血在水中扩散,会不会就和她飘起的头发分不清了?要是刺进了她的心,她的心会不会变成夜里的一朵玫瑰?贝拉将腿伸进了水中,清凉的感觉静静推着她,吸血鬼的血应该比这更加冰冷。
只见水中的波纹逐渐从中心汇起,又圆圆散开,维多利亚从水中出来了。她坐在贝拉身旁,身上的水很快就蒸发掉,她又挨贝拉近了些。贝拉摇摇双腿,侧身看着她。维多利亚便也双腿伸进了水里。太阳照得这一片湖畔如覆盖丝带,温和柔软,有微凉的风吹起,更像谁的裙摆扫过。
“今天太阳真好。”贝拉眯缝着眼。她外侧的手紧紧握着,维多利亚从缝隙中看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她还闻到了那天晚上闻到的味道。
是无花木锥。维多利亚知道,自己的胸口不能暴露在木锥之下。
“这样好的太阳,简直是神的旨意。”维多利亚看着贝拉,眼睛都不眨,“所以溪水就这样流了,水下好美。”她摊开手掌,一颗绿色的石头躺在上面。“这块石头刚好躺在阳光波澜的地方,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像在放电影。送给你。”
贝拉抬起手来,维多利亚清楚地感觉到有危险即将随着抬起的手来临,但是她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到,甚至乐意接受,殷殷期待着,她好像已经感受到皮肉被划开的刺痛。贝拉竟然想用无花木锥对付自己,她感到兴奋。
结果贝拉只是将她胸口的水珠擦掉了。
“擦了和没擦区别不大。”贝拉笑了,将腿搭在维多利亚腿上,往下压。她偷偷将木锥放回了包里,实在是不忍心看着木锥刺穿维多利亚的胸口。石头在她腿上,沉沉地压着她的神经。维多利亚非常顺从地往下,沉到底的时候,又把贝拉的腿甩上去。水珠蹦了上来,贝拉闭上眼往后缩,用双手扶着维多利亚的肩,想要缩到她身后。但当水珠真的打在身上的时候,又觉得像被轻轻舔了几口。她睁眼看维多利亚,她在闪闪发光,水珠停在其上,像是汇入一片落日下的海面,让岸边的自己也被泽光辉。
“你会流汗吗?”贝拉问。
“可能会吧,我多希望会流汗呢。”维多利亚靠到贝拉身上,“你的额角经常流汗水呢,就像原野上一颗沉默的树留下汁液。好美。”见维多利亚靠得这么近,贝拉下意识地缩了缩突出来的小肚子。维多利亚笑了:“干嘛,不必这样。”她伸出手指,绕着太阳的光点在她的肚子上戳了戳,反倒弄得贝拉又吸了吸自己的肚子。
“你的衣服打湿了。”贝拉低声说道。
“你的衣服也打湿了。”二人笑了起来。
维多利亚手指顺势往下,轻轻掸着水面,水滴在手指下像被扫开的珠帘,可还有人隔着珠帘看漏出的光线?水流带着贝拉的倒影,从指缝间包裹而过,维多利亚觉得自己好像在耙梳她的纹路。她稍稍抬腿,影子便离自己远了点,于是手指就划着水,带着新生的波纹覆盖在她的影子之上,影子就成了一个混乱的漩涡。沉没、浮起、沉没。维多利亚触摸着水的流逝,却感到奇怪,为何在这留不住的时刻,却好像握住了全部?这样一来,好像消逝也没有什么可惜,幸福正在于它显现的瞬间和它的消逝,只要畅快张开手掌。
“要不要到下面去?”维多利亚觉得心中的沉疴被水流冲散了一些。
贝拉迟疑着,可一旦盯上维多利亚的眼睛,就觉得什么感冒、什么危险、什么叮嘱,都无所谓了。
“有多深?”
“你下来就知道了!”维多利亚滑了下去,头发一下子就融化在水里。这一摊红还好不是从心口散出来的,贝拉一阵庆幸、一阵后怕。维多利亚转过身来,对贝拉张开手臂,像刚撑开的帆。
所以自己便成为了港湾。
贝拉脱掉外套,也张开手臂,朝着维多利亚的方向扑了去。落水的瞬间,维多利亚接住了她。原来河水这样安稳。
“不要去想其它的,就看看阳光、水流和其中的沙子。”维多利亚抱着她,在她耳边说。贝拉哪还能看到水流,她只看到维多利亚飘荡的头发,慢慢缠住了自己,又随着水流松开。
像抽出一阵烟似的,维多利亚拿出一缕头发,在贝拉脖子上松松围了一圈。“你太美了。”维多利亚喃喃道。
贝拉一只手臂挂在维多利亚肩膀上,另一只手松开来,将自己脖子上的头发也绕到了维多利亚颈边。她手臂移动的时候,水纹便明暗地涌动在皮肤上。那一刻维多利亚想变成一条鱼,这样自己吐的泡泡就能变成纹饰贝拉片刻的水纹。
“好像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天气了。”贝拉说。
“嗯。”维多利亚微笑着点头。
“我今天早上吃了鸡蛋三明治,鸡蛋煎得刚刚好,还在流心呢,我自己煎的哟!”
“这么厉害。”
“刷牙的时候发现牙膏没有了,一点都挤不出来,我却忘记了新的牙膏在哪里。到处找没找到,原来牙膏就在洗手台的柜子里。刷牙的时候还牙龈出血了。”
“嗯?牙刷这么幸福?”维多利亚挑眉。
贝拉笑着打了打维多利亚的后背:“想什么呢!”她手臂挥动溅起的水花一粒一粒降落在她们的陆地。
她继续说:“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有一条小路。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那条小路似的,它明明很暗,却在我心里那样明晃晃的。鬼使神差我拐了过去。两边都是高耸的树,抬头看,天空被枝干网住了,月亮灰蒙蒙,树枝有点泛紫。此时我低下头,发现旁边的石阶上,盘着一只小猫,通体雪白,像团悬空的小光似的。它感受到了我在看它,朝我走来。绕着我的腿转圈。我还以为它是饿了呢,可是我身上没有吃的。它尾巴竖得高高的,在前面领着我,我一停下来它便也停下来,用身子蹭我。我不知道它什么意思,它在哪一个树根会停下来和我分别。但它就这样跟着我、带着我,一直到小路的尽头,它就蹲在了路口,是要和我告别了。我边往前走,边回头看它,看它是仍然停在那里,还是早已不见。结果它一看到我在看它,便好像要起身继续跟着。我担心它走上大路,车子太多,便赶紧跑开了。”贝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迫不及待地说了一长串。但维多利亚认真听着的神情,给了她莫名的安心,让她有信心一直讲下去。维多利亚看她好像讲完了,说道:“这只猫在林子里引领你。”
“我也觉得!”贝拉笑起来,“我一直不好意思说给别人听的。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说给我听。”维多利亚默想。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块白布,被一个人偶尔捡起,用水、用泥和时光,印上了花朵和树叶的痕迹。她感谢这个偶尔,因为世界上白布实在太多,自己不过是众多白布中的一块。
“不客气。”维多利亚说。贝拉的头发像一张刚被打捞上来的小网,透过贝拉头发的缝隙,维多利亚看到不远处的树根下,有什么东西溜过,断断续续反射着阳光。
是一条蛇。
它一会儿在阴影里,一会儿在阳光下,维多利亚就这样默默注视着它,直到它没入草丛里。草丛被簌簌地划开,又簌簌地合上了。它的眼睛却好像仍然留在树根下,幽幽地和维多利亚对视。维多利亚侧头去拔了一根草茎,阳光下草茎的脉络有如蛇迹,她含在嘴里。贝拉将草茎抽出来,也含在嘴里,扰动了水波,将那条蛇的倒影消融了。
维多利亚突然被贝拉攥紧了。贝拉的声音随着她的存在铺天盖地蔓延至全身。她的声音低低的:“别动,你后面有人。”维多利亚配合地一动不动,仍然保持悠然自得的神情。
“是什么人?”维多利亚早已闻到另一个人老迈的味道,只是毫不在意。但贝拉煞有介事的样子,让她感到了关心、在意。贝拉微微的恐惧、紧张,在她看来,就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即将充满归心地射向自己。或者是清晨的小树,抖落满身露珠。
“棕色外套,戴帽子,遮住了眼睛。”贝拉警觉。“他在……盯着我们。也不知道盯了多久。”
“别怕,贝拉。”
“但是他手上有……有无花木锥。”
维多利亚天真地看着贝拉,彷佛不知道无花木锥是什么,她有些残酷地想要让贝拉自己讲出来,故意说:“有花木锥也没事,我在。”
“可是……”贝拉面露纠结的愧色,“你可能不知道,无花木锥要是插进你的肋骨,你会死的。”
“死?”维多利亚得逞了,快意地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在你面前再次死去,也不错。”
“维多利亚……不要!我带你躲开他。”贝拉有些慌乱,但并未表现出来,只蛛网似的阴影着悬在两人之间。她一边说着,一边带着维多利亚回到岸边,以方便应对。
“那个人想要我的心吗?我不想给他。但是你想要吗?”贝拉被维多利亚半强制地送上了石头坐着,维多利亚则停了下来。她还滴着水,她也滴着水,水滴一滴一滴留下来,汇入到泥土的缝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