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形再见已是几百年后,道路已不是那天的道路,房子也不是当时的房子。狂欢般的血早已流尽,四下横倒的人群都化为了尘埃。一切都会消失,只是她还在,她还在靠吸血生活,这样的本能既让她感到欢愉,又成为枷锁,把她困在了时间之中。
天空像是发了烧,黄昏彷佛千万将士策马奔过,卷起金色尘土弥漫在天地之间。可再灿烂,维多利亚也感受不到它的温度。她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不过她也不打算问。
“你知道吗,我是我们学校足球队队长。上周末才赢了一场比赛。”他故意压着自己的嘴角,却显得眼神更飞扬了。维多利亚看着他脑后的黄昏,想象如果贝拉看到那么多被吸干血的尸体随意乱放着,会不会捂嘴掩住惊慌,掀起尸体抚摸自己牙齿留下的痕迹。
“我觉得你的血应该蛮好喝的。”维多利亚大声说,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他突然变得很扭捏,头装模做样地点了点,害羞又激动的样子,说:“我们进展会不会太快了……没想到你玩这么大,没关系,我喜欢。你早这样多好,舞会那天我们就可以……”
“那……你把手伸出来。”维多利亚冲他眨眨眼睛。
“好!好!”他语气急促,双手并拢伸了出来,好像迫不及待地等待维多利亚给自己带上手铐。
维多利亚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指尖从他的指尖依次划过,再抓住缓缓抬至自己嘴旁。她慢吞吞地打量眼前的猎物,唇覆在了手腕上,隔着皮肉,画着血管的绵绵线路。只听得一声轻呼像弦扫过,这只手臂微颤,维多利亚另一只手用力抓住,不许手臂颤动,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轻……轻点,痛。”
男人的最后一声飘了起来,此时维多利亚咬破了一处皮肤,她隔着手臂俏皮地看了一眼这个人。
男人经她一看,忙不迭说:“啊……爱咬就咬……”
血珠最开始是点点渗出,甚至容易错认成是一颗红痣。维多利亚晃一晃头,挤了挤,血珠逐渐放大,就像是刚滴下的新鲜蜡油,还没凝结。
她伸出舌头,蜻蜓点水般沾了几沾,血点内部就深浅不一了。她一直盯着男人,用带血的舌尖在他脸侧画了个圆。
男人控制不住地笑出来,正想去吻,维多利亚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男人便一副了然的神情。
维多利亚将脸庞的头发刮在耳后,露出光洁的下颌,笑道:“我陪你这么久了,该你回报我了吧。”接着,便张大了嘴,一口咬住手臂。
血不断流失,男人的手逐渐无力,将要垂下,可又被维多利亚咬住,于是皮肉进一步被撕扯着。他这才感到不对劲,挣扎起来想用另一只手撇开维多利亚。哪知刚一抬起,就被维多利亚抓住,捏断了骨头。
他不禁大叫起来,可是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叫不出来了。
维多利亚把他扔在了垃圾桶里,满足地转头,看到一个老太太。她被吓得愣在原地。
只一个眨眼,维多利亚一只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则像小女孩抚摸洋娃娃似的,轻柔地抚着她的白发。老太太双手抓住她的手,想要挣扎,但与其说是抓着,倒不如说是尽全力挂住自己的双手。她的嘴张开,呻吟断续又无力,像一个泥水中泄了气的气球。她的眼睛被黄昏照彻成了玻璃,闪烁着看不分明。随着她的挣扎晃动,夕阳像水波似的,在她脸上滑出贝壳的形状,让她的一只眼睛隐进阴影里,显得很深邃,恐惧便也深深的。这让维多利亚十分着迷,看着她挣扎的样子,竟有点舍不得下口。维多利亚想象着血装满她的眼眶,慢慢流出来,像一跟红线缠住自己,逐渐填满她的眼角皱纹、鬓边发丝……于是自己干涸的土地便得到了滋润。
她的眼睛突然被晃了一下,老太太的发卡忽明忽暗,夹住她的白发,在偷偷地敲击维多利亚的手。维多利亚怔住了,猛地回过神来,克制住手放松力道。老太太骤然获得解脱,不停地咳嗽。维多利亚失魂落魄地走了。
那个发卡和贝拉的一样。
她感到一阵后怕。
她鼓起勇气回头,只看到转角处消失的老太太的背影,露了个衣角,甚至看不到她有没有踉跄。她若有所感,低头发现手上有两根白发。
天已灰蓝。
维多利亚埋头飞快往前走着,贝拉在等自己。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与生俱来的沉溺和强大的力量会带来恐惧,甚至还有愧疚,她不敢想,她害怕越想,就越发现自己是如此无力,越会看清冥冥之中无法逃脱的束缚。可是她又不敢想着贝拉,奔跑的贝拉,微笑的贝拉,年轻的贝拉。她害怕。
于是她停住脚步,蹲下来看自己曾踏过千百遍的落叶。她拾起一片,放在眼前。叶子黄绿相见,上面有许多黑色的斑点。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掌纹和落叶的脉络相连接,好像闻到了叶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潮湿的气味。她这才想起,每次在林间奔跑的时候,有好多片这样的叶子会粘在自己的脚后跟,甚至还有的飞上了自己的衣袖和肩膀。只是当时她毫不在意,加快脚步,把更多的风抛在身后,那些叶子就再次成为落叶。
她忍不住低头,把嘴凑在那张叶片身上亲了亲,然后将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她想要把它送给贝拉。她的**很大很大,大到成为了一架用藤条做成的秋千把自己挂在悬崖,又很小很小,小到只需要停下脚步,亲一亲叶子。然而吸血的本能随时驾着她,她虽得到永恒,却是时间的狼狈囚徒,无法得到真正的快乐。纵然力气无匹、行动敏捷、时间在身上停止,又能怎样?自己的手永远是冰冷的,怀抱永远是孤寂。
不知不觉到了贝拉楼下。
窗口的黄色灯光被窗帘包围得温暖,彷佛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留下的回忆。维多利亚站在夜色中,抬头凝望着窗口,有一瞬间,她不敢让光照在自己的脸上。
不记得什么时候,詹姆斯给她写过这句话:
“爱上了你,我开始害怕死亡会将我们分开。但我经历过太多这种分离,我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份害怕捧起。”
在这种时刻,那个人如一阵青烟般被想起,轮廓实在太模糊了。但那个人给自己留下的这句话,简直是一句清晰的爱的诅咒。
窗帘被拉开,贝拉探头,远远地对她挥手。维多利亚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
贝拉一边挥手,一边热情喊道:“维多利亚!我马上下来!”
她快速地跳下楼梯,奔出房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急促,只觉得再不快点,维多利亚就要走了。她一早就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维多利亚,却纠结起来应该是等着她叫自己,还是自己主动挥手。她明明可以直接拉开窗帘,可正要伸出手时,她从缝隙偷偷看去,维多利亚被昏暗的光芒裹得毛茸茸的,便停了下来。一想到她在等着自己,便感到一阵新奇的幸福。于是她在窗边坐了好一会儿。
“维多利亚!”贝拉兴高采烈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她。
维多利亚完全没有想到贝拉对自己这样热情。诱人的气味随着她的靠近逐渐浓烈,维多利亚又想到了那个老太太,她闭了闭眼,也紧紧抱住贝拉,抱住一瓶纯洁的解药。她的不安被一扫而空。
“你怎么就确定我知道你家在哪里?”维多利亚问。
“一种莫名的确信,”贝拉狡黠地笑道,“我喜欢这种感觉。”
一个潮湿清凉的夜。维多利亚带着贝拉跑过一片广阔的草地,她故意跑得很快,这样贝拉只得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但又不能跑得太快,她害怕贝拉因为跟不上而停下来。
浓稠夜色下,一切都被浸黑,草地成了荒野。除了她们,没有其他人影,也没有小鸟飞过。零星的树直指着天空,一个恒久干枯的誓言。悬崖空垂,好像随时要坠毁。
维多利亚蹲下来,擦干了贝拉皮鞋上的露水。露水反映着月光,她把鞋边的碎草也抹去。月光还让树干上摇晃着树叶的斑驳的影子。再往下看,还有贝拉的影子,她的侧脸稍有点变形,圆圆的包围在树干上。
维多利亚侧身抱住了大树,不知摇晃着眼前人影子的月光,能不能打湿自己的衣袖?贝拉看到她这样做,也伸出手,触摸另一棵大树,支撑着自己。之后学着她,拥抱树干。两人脸对着脸,贝拉一直笑着,也不说话。维多利亚便也不舍得说话了。风吹起,树影摇晃,维多利亚看贝拉的眼睛一会儿在明一会儿在暗,但一直都亮亮的,分不清是月光还是眼睛本来的光。直照得她心一片明亮,一片明晃晃的幸福,像是日出时分花瓣上的露珠般柔软。贝拉站在移动的树影下,就像是一条流动的河,鸟儿的羽毛在挠痒,只能出现在回忆里。维多利亚余光看到怀中树干,贝拉的影子也被树叶扰得摇晃,但怎样都摇不出自己的双臂,一直盈盈在自己的胸膛。
维多利亚觉得爱是无法永恒的,此刻的幸福,即使是到顶峰的幸福,都预示着其跌落、衰落、消失。所以当这种幸福来临,她都战战兢兢,幸福着又焦虑着、伤感着。清晨花瓣的露珠,很快就会不见。她突然很想流泪,为这种幸福不久就要悄然流逝而哭泣。她又反应过来,自己好久都没有过泪水了……但不管怎么说,此刻的幸福至少和自己捡的落叶一样真实,强壮。
“你怎么了?”贝拉问道。
“没、没怎么呀。”维多利亚笑道。
贝拉凝神了一会,开口:“我好喜欢这里。小时候,我妈妈总说这种地方不安全,不让我去。我当时也确实有点不敢。后来长大了,自己偷偷到这附近来过,不过只能远远看一眼,毕竟我爬不进悬崖的洞中。”
“谢谢你能带我来。”贝拉捏了捏垂下来的叶子。
维多利亚伸出一只手,挠了挠贝拉的下巴。
“好冰!”贝拉佯怒,轻轻打了一下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轻轻打了回去。贝拉松开树,大跨步到维多利亚身边,从身后抱住维多利亚:“我赢了!看你能不能挣脱掉我!”维多利亚顺势背起贝拉,从树根向上走,走到树尖,再从树尖一下子跳到悬崖突起的石头上。贝拉大叫,害怕、紧张又兴奋。
“我要去那颗石头上!”贝拉指向天空的一个地方。
一阵响雷之后,下起了大雨。维多利亚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贝拉仰面淋雨,想起爱德华总会在下雨之前给自己带伞。于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试过大雨的细密。她一只手环着维多利亚的脖子,另一只手则伸直摊开,让雨水淋满自己的手掌,再从指缝间一滴一滴漏掉,漏在维多利亚的肩膀上。雨水淋在自己手上溅起的水花,和打在维多利亚脖子后溅起的水花形状是一样的,乍起的雀跃,陌生的雀跃,好像二人就这样绑在了一起。
她将头放在维多利亚的肩上,听着风从两人头间的缝隙摩擦而过的声音,风滚过了二人的头发、汗毛,幽幽的。贝拉又抬起头来,看维多利亚身前的雨水。她一脚踩进去,踩碎了叶子、月亮和二人的影子。贝拉不知道她们是直立着还是颠倒。
“你看这雨的形状,原来我喜欢它落在脸上的感觉。”维多利亚说着,把贝拉放下来,拉起贝拉的手,从她的手臂下钻过,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水像拨浪鼓般摇动着从贝拉的手打在自己身上。眩晕袭来,很快消失,把自己和贝拉旋进了一个圆幕的世界中,向前展开的日子里。她的头发一缕缕地耷在额前、脑后,她不管,她知道雨水的根彷佛种子破开似的点在她和她的皮肤上,发芽,生长。
不必蔽雨,维多利亚和贝拉在雨夜中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