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还睡,夏娃?现在是
快乐的时刻,凉爽、清静,除了
夜啼的歌鸟之外,全都幽静,
这夜鸟现在清醒着,唱着她的恋歌。
现在月亮正圆,领导着群伦,
用更加欣乐的幽光装饰着万物的脸,
没有人去欣赏,辜负了这番美景。”
——弥尔顿《失乐园》
“贝拉。”
“贝拉……”
维多利亚咬住男人脖子的时候,脑海深处有股声音在不受控制地呼唤着。
嘴边这个男人逐渐安静了下来,像沉入深深的睡眠。
上次见面,他将身上的外套脱给了维多利亚。当时男人还很沉默,总是低着头,很胆小的样子。维多利亚坐在夜晚的湖边,湖面反射的灯光照出了那张美丽脸庞上的泪,眼睛和鼻头都泛红,男人觉得自己心上所有的血都流向了那里。一时间,风吹起,吹得他心里充满怜惜。风把她的头发都吹向脸颊,阻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忍不住走上前,将自己的外套递给了眼前这个女人。
维多利亚面无表情接过,闻到了外套上的桂花味,她抱着外套蜷起来了。男人觉得像是有一只小猫慵懒躺在了自己脚边,他没来由感到一阵幸福的满足。
此时她仍然穿着男人的外套,只是男人无声无息地卧在了自己怀里。她用有点皱的袖子擦了擦眼皮上飞溅的血点,眼皮被晕红,雪地里绽开一朵梅花。她把袖子放在嘴边,伸出舌尖,小猫清理自己的毛发一般,眼睨向下,珍重地舔了舔。
很美味。
怀里的这个男人身体发沉,维多利亚直勾勾地盯着,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他的睫毛长长的,他像被冻在冰川里数百年,一种永恒在他和她身体里升起。他的血像所有人类的血一样美妙。维多利亚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握住男人的手,男人的手是冰凉的沉默。面对这样一具尸体,似乎是应该伤心的,于是她皱起眉头,张开嘴巴,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彷佛想用自己冰凉的体温使他的手回温。转瞬间,她空洞的眼睛笑了起来,就如一把锤子猛然敲碎冰面似的,嘴巴也成了轻蔑的样子。她猛地甩开他的手,站起来,一勾指就将这具尸体扔进了水池。水面“唰”地炸开,成为她精湛表演的礼赞。
之后又是无限的寂寞。
他的**如此浓烈,却又如此短暂。维多利亚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不过没关系,反正都会忘记。
风又吹过,血的气味一下子淡了下去,外套上的桂花味更是不见。纤细得就像这五六百年的时间。
迷人的桂花味。男友死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清寂的夜晚,桂花和血一起落在了一双仓皇跑开的脚后面,成为无解的鼓点,时不时敲击在她应该悲伤孤独的心上。鞋带扣随着奔跑的步伐,一晃一晃地打在脚跟,打在皮肤下分叉的血管,堆积的落叶发出簌簌声。她忍不住想,那奔跑的双脚下,有力的血管该承载着多么美妙的东西。就是她,贝拉,懵懂的、茫然、奔跑的贝拉,就这样伸出了双手,握住男友的脑袋,充满勇气地一扭。男友便死去了。当时自己就站在旁边,来不及做任何事。
可是詹姆斯死亡的那个瞬间,她真的会来不及反应吗?到底是不想救,还是不能救,维多利亚想不清楚,也不愿去想。可能是握着男友脑袋的那双手,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年轻,让她忍不住好奇这个人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可能是她意识到男友死亡的不可避免,便无力去抗争。这让她更加感受到离别的必然,或者孤寂的必然。即便是强大如吸血鬼,都可能在一个平平无奇的眨眼间永远不见。于是她选择看轻离别或是相聚。只有这样想,才能承受住漫长岁月的磋磨。
强大如吸血鬼,维多利亚无奈笑了笑。这种强大何尝不是一种诅咒。
风吹得紧,有几片树叶打在了脸上。维多利亚把衣服扣到最严,假装自己会怕冷。渺渺二十八年人类的记忆和感觉,她小心保存着,彷佛这样,时间不至于永恒成虚无。可是她还是没由来地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被不停推上山坡、又滑下来的大石块,成为了吸血鬼,世界就静止了。只是贝拉……贝拉的世界会是静止的吗?她隐隐感到贝拉掀开了她命运的天窗,这样一来什么磋磨都可以抛掷脑后。她应该恨贝拉吗?维多利亚知道自己做不到。
死去的男友对他说,人类是甜美的食物。
如果贝拉成为自己的食物……她的眼神向湖水瞥去,浅浪依旧向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行,贝拉得好好活着。她把树叶取下来,狠狠揉碎了。原来又到了落叶的时节。她抬眼,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贝拉学校。门口海报上张贴着一张舞会宣传海报,就在明晚。
维多利亚目光一沉。
舞会的夜和昨天的夜是两幅面貌。男孩女孩聚集在一起,跳舞、拥抱。一张脸交叠着另一张脸,都是那样的年轻,咧着快乐生动的笑,挤掉角落里某些落寞的眼神。维多利亚站在人群中间,和他们一样的年轻,她用同样年轻的眼睛环视着这一切。天花板的灯光依旧,照射着的皮质沙发表面缺掉了几块,参差不齐地露出了里面的海绵,如同大水漫过之后的沙丘,保留着退潮的形状。而坐在沙发上的人弯曲着背在寻找什么,像滞留在沙滩上的石头。维多利亚走向前,发现这是一个老人,上下眼皮已经不堪时间的重负快合在一起了,老人仍然穿着华丽的裙子,只是乍看以为裙子的设计其实是胸口的褶子。维多利亚顿了一顿,环视四周,发现所有的人都成为了老人,身上的衣服对于他们来说有种莫名的滑稽。她低头,自己的双手还是原先的样子,桌上水壶的反光照出她依然年轻的面貌。而后,她在水壶壁上看到了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在他们中间,那是贝拉。
老了的贝拉。
维多利亚挠有兴致地端详了起来,贝拉的白发有几丝垂在了眉毛旁,解冻了维多利亚记忆里的某一个冬天。大地被雪,桂花香味被冻在了雪里。柳树的叶子掉光了,雪附在柔顺的枝条上。贝拉的眼皮耷拉了下来,反而更聚神。她打了一个喷嚏,然后笑起来,所剩无几的牙齿在她脸上,彷佛一片荒地里零星的几个墓碑。
维多利亚感到疑惑,年老的贝拉就像是迈入深秋的银杏树,由葱翠变金黄,不断落下叶片。她下意识摸摸脸,却没有占得枯叶。原来漫天落叶地展示逝去,竟是如此美丽。她又没来由地有点抗拒,树叶掉落漫天固然绚烂,可终有掉完的一日,她害怕那笑容背后死亡的影子。说来可笑,死亡对她来说,本已是太遥远太遥远的事情。她猛地摇头,眨眨眼睛,年轻的活力又像四散的面粉一样,重新包围住了她。
音乐声和笑声融在一起,碎成撒上天的大把星子,哪个是贝拉的笑声,她也分不清。桌子长的短的东挪西晃,如同风雨之后的花园,不复之前的秩序。有男人从她身旁路过,盯着她,再轻浮地眨了眨眼,传递着消息。二人距离逐渐拉远,他不放弃,只是回望。维多利亚随意瞟了一眼,一时想笑,因为他的头扭得好像詹姆斯死前脑子旋转的那样。她终于从桌子边上挤出去,肩上的相机带又险些因轻盈旋转而过的女孩裙摆扫得滑落。
她穿过人群,来到玻璃回廊,窗户外面是一片广远。人渐少了,脚步声静了,舞会的灯光只剩下一个尾巴随着水波不时扫在窗棱。蝉和纺织娘的叫声隔着玻璃传来。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草地的声音了。而那天贝拉跑开时,双脚踏在草地上的声音,独特又清晰。她分辨得出哪个声音是贝拉的,剩下的那个声音便是爱德华的。此刻昆虫的叫声在那热闹的舞会中如此渺小,没有形状,却让她自己,成为吸血鬼的她自己,好像能够重新触摸到一点宇宙深远的奥秘。
借着黑夜,窗户照出维多利亚的样子,她的肤色惨白得像是浸在了月亮里。深红的头发随意盘在脑后,露出了整个脖颈。她出神凝视着,好像这样便能看到那层皮肤之下也曾旺盛跳动着的动脉。有一瞬间她无比渴望露出来的脖颈立刻衰老。只是就像夜晚花园里的花朵,再蓬勃也成了一团影子。院子里月光明亮,树林隐没,白色大理石的圆桌在草丛旁边,倒也不怎么寂寞。院子里的景象和自己的身影,一边是漫无目的的夜色,一边是缩小的吵嚷,隔着一个玻璃窗,叠在了一起。还有一个世界吗?贝拉和爱德华出来了。
她们坐在了圆桌旁。她们相对而坐。她们手上各自拿着一杯葡萄酒,像刚放出来的血液。她们相视笑着,爱德华捂住了嘴,贝拉低下了头。她们又开始聊天。贝拉穿着露肩红裙,原来舞会的灯光这么亮,可以一直打在她的肩膀上,当光斑游走,在她洁白双臂上滑出一圈又一圈的圆的时候,美丽的鱼儿尾巴摇摆着就游过了溪水。她将视线转回玻璃窗,自己的身影和贝拉重叠在了一起,苍白的脸好像覆了一层红色的轻纱,将落未落,彷佛自己重又泛起了血色。她这才发现,扫在窗棱的光也扫在了自己的手臂,轻轻柔柔的,好痒。风吹垂了贝拉的几缕头发,爱德华把她的头发别在耳后。她们隔着桌子拥抱。维多利亚忍不住抬起双手,这才想起过去男友便是这样向自己张开双手。她也就迎上去,好像抱着一块偏软的石头。维多利亚和死去的男友,好像在崖壁上生存着,是翘骨嶙峋的石头和吊着的生命。月光笼罩着贝拉,她发亮。她们分开。自己站在窗边的阴影里。
维多利亚摸了摸手中的相机,从阴影里往花园走去。
哇塞,终于发出来了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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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