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红楼万芳春 第212章 一零六下 承恩赏姨娘惜锦缎

小厮果然出去照办，一时由赖大主持，果然将东西按数清点好、记在册上，如那长随所言，都是些南边的土产，有茶叶、笔墨等物，还有几匹上好的云锦。

按着府里的规矩，二老爷若要分送礼物，无非是紧着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几个人，赖大便叫先分作五份，由小厮捧来给贾政看。

贾政看时，只见别的物事也还罢了，独见那锦缎质量上乘，比府里最常用的妆花缎子还要光彩照人，应该是上等的库锦，想来贾雨村准备礼物之时也破费不少，足见对贾府之重视，贾政点点头，更觉此人可交。

贾政沉吟片刻，见小厮还候着等示下，便吩咐将笔墨给宝玉、贾环等送去，又让将云锦单拣一匹出来，给赵姨娘送去，小厮都答应着一一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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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赵姨娘这头儿，自那日贾政请来王太医、金口断出了有喜，她便心花怒放地专心养起胎来。

等赵国基家的往清虚观报过讯家来，将老太太、太太的反应同她又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赵姨娘自觉身份贵重，也不肯再轻易做那吵猫斗狗、生闲气的事情了，每日倒肯安安生生在家里坐着，只与每日来看望的周姨娘说说话，倒也很是安生了些日子。

赵姨娘心里想着，自己膝下本来已有一儿一女，这一房隔了这些年没有好消息，如今终于要给老爷添上一个幼子，这是多么大的功劳！

就算是太太，不是也就生了三个？

待得自己添上这一个，可不就是与太太平起平坐了。

从此往后，谁还敢小瞧了自己娘儿几个去？

因为体谅她怀孕辛苦的缘故，府里往赵姨娘屋里送的东西也较往日更多了，其中还有不少是由贾政着人特意送来的，便是得势如凤姐，如今也不敢在明面上再行克扣刁难，虽然仍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赵姨娘的做派，少不得也是眼不见、心不烦，决定先避她这一时的风头。

赵姨娘如今身子重，她性子又冒失，谁都怕她有个闪失，到时殃及无辜，所以除了周姨娘外，倒少有人来她房里走动，往日那些爱来嚼舌头撺掇她出去闹的碎嘴老婆子们也都不敢多耽，只多少拿些礼物来巴结一番。

周姨娘这个人是府里公认的老实。

太老实了，老实到即便她多年无所出、又不得贾政的欢心，实在便如一个透明人一般，也没有人忍心作践她。

周姨娘时常拿着些针线活来赵姨娘屋里做，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做活计、说说话打发时间。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赵姨娘在喋喋不休，周姨娘总是温柔地听着，偶尔接一两句嘴。

丫头小鹊也最喜欢周姨娘来。

以往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时，小鹊少不得要在旁边听着，一刻也不敢离开，生怕她们又撺着这位姨奶奶往外头去做那些没脸的事。

周姨娘就不一样了，永远那么安静平和。有她在，小鹊安心许多，也能放心离了这屋子出去做些事。

这日，赵姨娘带着小鹊，将这一程子新得的各色尺头摊在炕上比着。

这里也有整匹的，也有已裁好了的，赵姨娘又拿了粉笔、剪刀，时而比比量量、过会子又画画擦擦。

她要给肚子里这个还有很久才出世的小孩子裁衣裳。

赵姨娘满心欢喜，看看这一块、又摸摸那一块，嘴里忍不住哼唱着：“‘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

小鹊见她欢喜，自己跟着也欢喜，在旁吹着熨斗、预备熨料子，一面就笑道：“姨奶奶今天高兴呢，好久不听见您唱了。”

赵姨娘忙掩住嘴，向外头匆匆瞥了一眼，低声道：“嗳哟，可不是高兴么，这就忘了形了，还好没叫人听见去，又该拿‘规矩’压人了。”一面又道：“再拿两匹来，还有老爷才赏的那个，也拿来。”

这一程子赏下来的东西真是不少，小鹊过去在箱子里找了找，依言又拿了些衣料子过来，一面笑道：“姨奶奶唱得可真好听。”

赵姨娘禁不住有些得意，低声道：“这可不是我说嘴，都说那十几个小戏子唱得好，我看也不过就是那样。若是我能好生学一学、也出去唱，唱得包准不比她们差呢。这些唱词儿，我也不用人十分教，只听见人家唱几句，我就会了，一样的也能唱，保准不出错儿的。”

小鹊笑道：“要不说还是姨奶奶命好呢，做奶奶不比做戏子强么。”

赵姨娘理着衣料，撇了一下嘴，叹道：“有什么差？不过是名头上好听些，到底不是‘正经主子’，什么‘奶奶’，一样是伺候人的。哼，我看呐，还不如那些小戏子们，多少得个自在。”

她蓦地便想感慨一下命运。

当年自己差点儿就做了珠大爷的房里人，却阴差阳错最后被老爷收了房。

说心里没有别扭过，那是骗人的。

老爷固然端正儒雅，也懂得尊重，但谁不喜欢少年人？

这些年过来，如今再回头看时，赵姨娘却也有些庆幸。

打量当年珠大爷病故后他房内侍妾的下场，自己如今这样子，却比跟了珠大爷又好了百倍了。

这些事，也不必再想了。

赵姨娘一面想，一面就将一块料子拉起来，在小鹊身上比了比、看了看，又道：“从前我做丫头的时候，最羡慕太太、奶奶、姑娘们有漂亮衣裳穿。你不知道，当年小姑奶奶还未出阁的时候——”

见小鹊目露疑惑，赵姨娘补充道：“嗳，就是林姑娘的娘，你们岁数小，都不曾见过的——你以为如今家里姑娘们穿的、戴的就是好的了？呸，没见识，小姑奶奶她们姊妹几个才是真正的好富贵、好气派！那通身的用度，若不是亲眼见过，真是再想不到的。我成天就想呀，那样的好料子，要是穿在我身上，该有多美呢！那时我真有些羡慕那些戏子呢，她们在台上时，穿得多漂亮！凭她们往哪里去，也不用自己动手，自己只顾晃晃悠悠地走着，后头自有婆子们抬着行头箱子伺候着，怎么不算体面呢。”

赵姨娘一面说着，一面就学着那些女孩子的样子，袅袅婷婷地扭着走路，小鹊也笑起来。

赵姨娘又道：“人们都说做戏子‘下贱’，我倒不觉得。她们好歹学了有一身吃饭的本事，我看就比我们只会伺候人的强些儿。伺候来伺候去，伺候完一个主子、又换一个主子，我一辈子总是这样了。你瞧她们，唱戏的时候，能叫人人的眼珠子都只瞧在她们身上，只一个亮相，就能得一个‘满堂彩’，不知道有多么好呢！”

赵姨娘絮絮地说着，手上也不停，最后终于挑出两色满意的来，剩下的料子仍旧颇带怜爱地、仔仔细细地用细纸包好了，让小鹊好生收进箱子里。

挑出来的这两样，一个是红地缠枝莲纹的，一个是蓝地八宝云纹的。

赵姨娘瞧来看去，只觉都好，又拉着小鹊让给出主意。

赵姨娘道：“你帮我瞧瞧，定哪一块好呢？喏，蓝的是在老太太那里赏下来的，大红的是前儿老爷赏的。你那会子出去了、没瞧见，那时送来的时候，周姐姐也在，她也觉得好，上手摸了好几下呢。我看她也真喜欢得紧了，我想着，若裁了、分她一些，也很使得，只是我心里又不舍得。”

小鹊拉起料子左右比了比，笑道：“姨奶奶‘今时不同往日’了，这样的好料子，往后只怕更多，便是裁给周姨奶奶些，也不打紧的，怎么不给她？论理，周姨奶奶真是个好人，这些日子姨奶奶不爱出门，若不是得她常来坐坐、陪您说说话，姨奶奶怕是闷也要闷坏了。”

赵姨娘摸了摸那料子，犹豫道：“多是多，可也只够裁一件大衣裳的。嗐，给了她又如何，她那屋里也没人，裁了给谁穿去。”

小鹊“啧”了一声，没接话。

这个赵姨奶奶呀，总是这样说话不过脑子。周姨娘待她多好，她倒说这些话、专能刺人家的短处。

还好她这话没被周姨娘听去，不然可多伤人心呐。

小鹊将两份料子比了半晌，也觉得挺为难，在心里又想了一想，便道：“唔，我瞧着这个蓝的就很好。”

赵姨娘抚了抚蓝色的料子、又抚了抚红色的，犹豫着道：“是么？可我心里还是觉得这个红的好。你瞧这个大红色，有多漂亮呢！往日里他们只觉得我们娘儿几个哪里又配穿红的，连个布头子也不肯给我们。这次要不是老爷有心，这料子如何又轮到咱们呢。呵，你不知道，前儿我听彩云给我说，太太开箱子赏了金钏儿小姊妹两个好些个衣裳呢，那也都是极好的了，我们想要一件半件的也不能。啧，有闲打发丫头们的，也没有我们的份呢！”

赵姨娘一面絮絮地说着，一面又稀罕地将那块大红料子摸了又摸。

小鹊在一旁看着赵姨娘这爱不释手的样子，心里也叹了一口气。

平日里这屋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小鹊自然也看在眼里。

小鹊突然觉得，赵姨娘方才说得也没错。

当个姨奶奶，也有一两个人服侍着，仿佛是有些体面的，但实际的苦处也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了。

高门大户的家里，只是外头光鲜，内里可怜可叹的事情还多着呢。

注：赵姨娘所唱是改编自蒲州梆子《火焰驹》中《卖水》一折的京剧剧目。由于本文是架空背景，故暂不考证此剧创作年代与本文时代背景之先后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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