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红楼万芳春 第186章 九三回下 叹公子前程似疏星

众人又寒暄一回，眼见时间不早，秦管家往旁边计时的线香看了一眼，只见最后一点香灰如大厦倾颓般难以挽回，只在灰中残留一星红色的光点，眼看着也要熄灭。

秦管家知道时间已到，忙道：“都怪我们啰嗦，小姐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之后有什么事，咱们就用那鸟儿送信。”

她虽是催促，却仍是不忍放开黛玉的手，一双眼睛在黛玉脸上看了又看，嘱咐道：“小姐一定要保重自个儿，在那府里若有什么短缺的、不顺心的，只管告诉我们，我们虽在外头，也一定想法子。”

黛玉答应了，与秦雪站起身。

秦管家又来攥住秦雪的手，抚了抚她的头，慈爱地道：“好孩子，我当初真没看错你。去吧，好生照应小姐，林家记得你的好，将来必然不会亏待了你。”

四位掌柜的都在屏风后站起来长揖相送，黛玉与秦雪万福作辞，心中都觉十分充盈。

秦管家带两人下楼，将门板推开一隙，眼看外头没人，黛玉和秦雪赶紧闪身出去，一路快步走回到先前听戏的小楼下。

楼梯底下的石板小径上正垂头跪着先前给黛玉和秦雪带路的那个年轻媳妇。

回来得到底还是迟了些。

黛玉眉头微蹙，扶着秦雪的手走上前去。

贾珍在上面早看见了，从楼梯上快几步急着迎下来道：“妹妹方才上哪里去了，可教我们好找。妹妹可是哪里不舒服，咱们今日带的有一个太医，一直在前面候着的，这便传了他来罢？”

黛玉垂下眼睛道：“珍大哥哥不必劳动，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方才一路上乘车、闷得紧了，见到后山的景色漂亮，不觉便多走了几步，我这便上去同老祖宗回话。”

贾珍不觉有异，闻言点点头，道：“妹妹无事便好。快上去罢，才老太太已问了两回了。”说着便将楼梯让了出来。

黛玉向楼上走了两步，回身又道：“珍大哥哥，此事实在是我贪玩淘气，都是我一个人的主张，不干这位嫂子的事，她若因此受罚，倒叫我心下不安。”

贾珍笑道：“这也罢了。这些人是糊涂没眼色惯了的，也该好好罚一罚、长长记性才是，妹妹不必替她们说话。”一面却斥那媳妇道：“你耳朵塞着驴毛，没听见林姑娘替你求情？走远些，别在这跪着。这次先记下了，下回办事再不经心，有你的厉害瞧。”一面又赶紧将黛玉向楼上让。

秦雪暗叹一口气，趁贾珍引黛玉上楼的工夫，忙快走几步，在荷包里摸了一角碎银子，胡乱塞在那委委屈屈的媳妇手里，低声道：“原是我们淘气，这厢带累嫂子了，这钱你拿着，姑娘给你买水粉胭脂擦。”

那媳妇一怔，往楼上快速瞥了一眼，忙也低声道：“可使不得。”

秦雪却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收下，那媳妇这才转悲为喜，嘴里絮絮地谢了一回，高高兴兴地退下去了。

秦雪忙快跑几步随黛玉上楼。

她心里虽然有些心疼那块碎银子，可也没办法，此番本来就是自己两人考虑不周、连累了别人，若不想法子弥补一下，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

黛玉上得楼去，紫鹃和春纤两个忙迎上来，向里面使个眼色，都是一脸焦急。

将人送了上去，贾珍仍旧下来，顿觉松了一口气，招手唤来小厮道：“去告诉哥儿们，就说——林姑娘已找到了。你再替我好好地啐他们。呵，一个清虚观，前后不过这么巴掌大点儿的地方，他们竟连一个大活人都找不到，可见是不上心！”

那小厮讷讷地答应着，转身刚要跑去，猛地一拍脑袋，又回转来，躬身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爷，是每个哥儿单啐一口，还是统共啐上一口就得了？”

贾珍气得先啐了他一口，道：“自己想去！”一折身又上楼去了。

那小厮心里没甚主意，又没人商量，只好小跑着先去找各位小爷。

贾蓉刚已叫他父亲打发回去接尤氏婆媳去了，眼下在观里听候差使的只剩了贾璜、贾琼、贾芸、贾萍、贾芹这几个旁支的小叔侄。

说是听候差使，这几个人实则也没有什么差使。

不过是仗着一向里同贾珍、贾琏等人关系亲近，才得以挂着个办差的名头，跟着女眷们出行，活自然都是交给底下的人去做，自己实则是来避暑、玩乐，末了还可以编些名目儿去报账，再小捞一笔。

他们倒不曾想，众人才刚到观里，就出了林姑娘的这桩事。

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他们因左右都找不见林姑娘，正慌得了不得，这会子听见小厮说找到了，这才长出一口气来。

那小厮虽然不机灵，心眼子却实诚，将贾珍方才的训斥一五一十地原样复述出来，又在嘴里努力搅动着唾液，要实行珍大爷的吩咐，啐这些哥儿们。

贾璜等刚喘匀一口气，听了这一顿训，都觉没趣，又讷讷地不好辩白。

只有贾芸在旁笑道：“这话也不是这样说的。不是咱们不肯尽心，只是这林姑妈毕竟是未出阁的女眷，又是咱们的长辈，咱们哥儿几个不好就这么‘急赤白脸’地到处去寻她，便是寻得了，也不好看的，到底还需得托给那些办事的媳妇、婆子们，叫她们去寻了再来回话。正是如此来回传话，才误了事。好在林姑妈如今也找到了，又无甚损伤，眼下这才是最紧要的。此番有惊无险，请珍大爷放心，咱们也长了教训，以后必是不能再有的了。”

那小厮听了，似乎接不住他这话，只顾边听边想着，不觉喉头里咕咚一声，将本要啐他们的弹药也失却了，自己也怔了，顿了一顿，便只道：“芸哥儿只管这么告诉给大爷去。”说着便走了。

贾芹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对着小厮背影便啐。

贾芸却只是笑笑，他倒不恼。

贾芹啐过一回，仍旧气哼哼的，将地下一块小石子踢得飞了起来。

贾琼拉他道：“那是一个不晓得事的蠢小子，谁不知道他？你同他又置什么气。”

贾萍也劝道：“琼叔说得对。总归是了了这一桩差事，这会子难得清净，叫咱们仍旧乐咱们的也罢了，何苦生气，没得耽误了这样好的戏。”

贾璜往藤椅上一坐，翘起腿来抖着，笑道：“你们不必劝，有什么好戏看？我看他也瞧不上咱们的这些乐子。论理，咱们这些人里，一个蔷哥儿，再就是一个他，咱们旁的人可没有他俩那样的好福气、领了那样的好差使，咱们净干那些脏活儿、累活儿，一年也淘澄不出几个钱。他们倒能同那些小戏子、小尼姑一处，又有钱领、又有艳福。你们不知道，前些日子他同……”

贾璜的话还没说完，贾芹忙甩开贾琼，过来截住他的话头，笑道：“璜大叔这也是取笑我了，何曾有什么事。”

几人说得热闹，贾芸却十分安静，他心里正想着另一个人。

那是虽然无甚交集、拢共只说过两句话、可却在他心中一直忘不掉的一个人。

自从她跟了琏二婶子做事去，自己倒是许久不曾见过她了，只在今日远远地见了一次。

从前那个机灵俏丽的小丫头，到底不曾在后宅里埋没了，如今竟然变得愈发耀眼起来。

贾芸将旁边树上掐了一条嫩枝来，在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面想，自己一房无甚体面，打小儿都是仰人鼻息活着，连自己亲舅舅卜家都不肯接济自己，难得攀上琏二婶子这条藤，替她办了两回事，二婶子还算赏识自己，自己真正要再加些小心，努力奉承、用心办差才是。

只有想法子好歹混出个人样儿来，才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打脸呢。

况且，若是自己在琏二婶子那里混成个膀臂，再多少攒下些钱了，将来说不准也可豁出脸来，同她开口讨那个人来。

他心里正默默想着，冷不防被人从后面一拍。

贾芸一惊，身后却是贾萍笑道：“二哥怎么不说话，总不能面上说不生气，却也在心里悄悄地恼了？”

贾芸忙笑道：“没有这样的话，有叔叔们在，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呢，走、走，咱们快听戏去。”

几人又往树影墙根儿下头听戏乘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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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道士先前上楼时便带了一只锦袱托盘，待与贾母等寒暄片刻后，便请下宝玉的那块玉来，拿去给众道友观赏。

待得黛玉同秦雪两个回转来时，张道士也已将玉送回，一并又带回众道士送给宝玉的见面礼，五光十色、不一而足，都满满地在盘子上陈列着。

张道士仍旧跟贾母说着话，贾母却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宝玉在边上将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在手里玩赏着，见到有好看的，就拿起来给王夫人也瞧一眼。

见黛玉上楼来，宝玉忙搁下手里的东西，笑向贾母道：“妹妹来了。”

凤姐一拍手儿，迎上来笑道：“瞧瞧，果然我说得不错，这可不就来了。”说着便上前拉了黛玉的手道：“妹妹要是再不来，咱们这些人都得给老太太赶下去寻你去了！嗳，我只说——‘不用寻，过会子就来了，这样一个大活人，又生的那样聪明，怎么能丢了，不过是逛一逛就来的’，老太太只是不信，只骂我懒，要打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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