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官垂目苦笑道:“‘自由安身之处’?我好好的一个人,叫他们买了来,关在这里每日学这咿咿呀呀的劳什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是给人闲来解闷子的顽意儿罢了,与那猫儿、狗儿俱是一样的,此生不过如此罢了,什么‘自由’,又如何‘安身’,我还能有什么想头?”
黛玉认真道:“你年纪这样轻,今日如此,未必日日如此。他日如有脱身之机,我保你如愿以偿。”
龄官忽然道:“你是专拿好听话儿来哄我的罢?”
不等黛玉答言,龄官却自顾自地微笑道:“无妨。便是哄我,我也认了。如此存上一个念想儿,总好过一日日浑浑噩噩的、不像个人样子,希望姑娘记着自己的话。”
秦雪一拍手,喜道:“这样说,这事你是应了?”
龄官手里慢慢缠绕着自己的辫梢,思索了片刻,道:“我应了,但急不得。我先同他去说一说、试试看,想来即便他应了,可要按着姑娘说的,去寻那得用的鸟儿,只怕也要费些工夫,你们且等我消息。这样,此后每月初一、初十、二十这三日的未时,你们便来这围墙边,若是听到我唱‘牡丹亭’,便是已得了;若唱的是别的,便还需等等。”
秦雪答应着,暗暗记住她的话,因耽得久了恐怕惹人疑心,两人这便作辞出来,留龄官倚在门边若有所思。
秦雪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对龄官道:“别再妄自菲薄了,学戏并不低贱。你虽然是被迫入的这一行,却很有天赋,别人苦练也练不出你的本事,你不是‘金丝雀’,是个‘艺术家’。”
龄官将一手扶在门上,微微侧着头,并不答话,只望着外面出神。
秦雪和黛玉两人一路走回前院,因知道她们在里面说话,众教习们便不敢擅动,还都在院里候着。
她们更不敢吵嚷,平日里十二官只能歇一盏茶的工夫,此时歇息的时候早过了,教习们也没让女孩儿们继续操练。
一见二人出来,众人呼啦啦地又都围上来,捧茶、捧果、拿靠椅软垫,端的是十分殷勤。
黛玉向当先一人微笑道:“不必麻烦,我们这便走了,耽误你们的事。这龄官果然名不虚传,只是瞧着那身子骨儿不比别个结实,到底单弱些,都说‘慧极必伤’,想必正是这么个道理。她到底年纪还小,劳烦师傅们多担待些儿,恐怕还得叫她多歇歇,别累着。雪雁——”
众教习心想,真是小孩儿家爱学大人说话,什么“年纪还小”,你自己不也是个孩子么?
正腹诽间,就听这姑娘身边的丫头答应了一声,从荷包中取出一块约莫二两重的碎银拿在手上,停顿了一秒,便将银子放在为首一个教习的手上,道:“我们姑娘体谅师傅们日日操练排演,很是辛苦,这些钱给你们买些茶果润嗓子。我还有一句话儿嘱咐你们——今天姑娘来梨香院是特为去看薛家的姨太太,走到这儿,不过是在墙外头听了你们两句唱,略歇了歇脚儿,跟着便走了,不曾进来过,更没有耽搁,大家可记住了?”
为首那教习接了银子,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十分惊喜。
她们学戏的人最晓人情世故,也十分知道这大家族的规矩,忙一齐躬身道:“谢姑娘的赏,请姑娘放心,咱们都省得的。”
为首那人又献宝式地讨好道:“姑娘来得也是巧,今儿不知是里头哪一位管家的生日,这边看门的几个嫂子嘱咐了我们几句,就都去凑趣儿了。她们既不在,想来姑娘出来时也不曾有人看见的。姑娘放心,我们的嘴皆是严实的,不会叫姑娘为难。”
黛玉点点头,秦雪给了那教习一个“你很上道”的肯定表情,两人便出来。
及至走出院子,秦雪苦着脸,在荷包中又摸了摸,取出另一块碎银来,叹道:“嗐,本来该是给这一块的,这块只有一两,谁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地就把那块大的给摸出来了,来都来了,又不好收回去的,只得硬给了。”
黛玉笑道:“给便给了,现在作悔也没意思的。总归钱财是身外物,多一两、少一两,没甚分别,富不了她们,也穷不了我们。”
秦雪把银子小心装回荷包,一面叹道:“我的大小姐唷,咱们从南边带来的钱,虽说很够用,可到底一时半刻都是个‘只出不进’的景况儿,现在每个月还添了给潇湘馆那些人的补贴,数目虽然不大,可积少成多,却也是很可观的,我真有点心疼了。”
黛玉牵起秦雪的手,笑道:“就像你曾同我说过的,我常觉得,现在过的每一天都如白赚来的一般,每时、每刻,都是千金难换,如此想来,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秦雪笑道:“这样说也是的。”
两人一路走着,秦雪又道:“嗳哟,你方才也听见了,怪不得角门上出入都没人把守,不知道今天是谁的生日,这还是白天里,她们就敢擅离职守,也不怕被人发现?”
黛玉想了一想,道:“这些人拼着受罚也非去奉承不可的人,那多半是平常主要管事的几位嫂子之一了,也许是周瑞家的,又或是林之孝家的。她们多半是将差事托给外头的小子们了,没成想那些孩子靠不住,不知上哪逛去了,这才没个人了。罢了,想也无益,总归咱们管不了。”
黛玉与秦雪两个没有诓那教习等人,她两个倒确实是往薛姨妈处来的。
薛姨妈一家自从来了贾府,一向是居住在梨香院。
后面为着元春省亲一事,贾家遣贾蔷等一干人往南边去采买了那些唱戏、念经的小女孩子回来,这些人身份特殊,也需得地方安置。
王夫人等因为那唱戏的孩子与那念经学佛的孩子又是不同,便不肯叫她们住在园子里头,正巧这唱戏的行当向来被称作是“梨园行”,凤姐便想到了“梨香院”,这一处的房子位置又好,不与内院混杂,王夫人觉得十分妥当,便来同薛姨妈商议。
薛姨妈一家是借寓的客人,主人家要腾用房屋,哪里有不应允的道理。
况且薛家在京里的人口不多,梨香院的屋子本来也空出许多不曾使用,总教薛姨妈心里过意不去,她见姐姐来问,索性便说自己一家在这里耽得也够久了,如今趁着要腾屋子,不如趁便搬了出去,外头薛家的房子收拾起来也快,没有一直住在人家里的道理。
王夫人哪肯就放她们离开,笑道:“住得好好的,怎么就说到要走的话?凤丫头等正是不愿你们想得岔了,这才由我来说,新屋子也替你们收拾下了,过两日让凤丫头叫几个能干的孩子来,不用你们动手,有半日也搬完了,不是极妥帖的么?”
薛姨妈叹道:“这也罢了,我只是有些不安。”
王夫人劝道:“自你们来了,一应吃住使用,皆是你们负担,逢年节又有那么些礼物送来,比那白吃、白住的人强得多了,老太太也没有什么话说,你还有什么‘不安’?这也不提了,如今宝丫头与我们家的丫头们那样和睦,大家欢欢喜喜的,这会子你们若是要搬走,往你家的屋子里去,到时冷清清的,可想过宝丫头又如何么?”
薛姨妈听见说女儿,便没了主意,王夫人又劝了几句,她便应允了。
如此一拍即合,薛家便迁入荣国府东北边几间雅静的房舍,后面薛宝钗又随姊妹们搬进了大观园。
如此一迁动,果然便将梨香院腾了出来,凤姐便着人将那几间屋子重新收拾布置了,给小戏子等一干人居住,又拨了几个婆子过去,将内外门都把守住,不许她们乱走、乱看。
薛家虽然挪在北边居住,这一处新居与梨香院仍是不远。
两人一进门,瞧见是莺儿迎上来打的帘子,黛玉便笑道:“原来姐姐也回来了?我竟不知道。若是早知道,约着一起来瞧姨妈,岂不好么?”
黛玉一面走进来看时,果然宝钗正盘膝坐在炕上描花样子,薛姨妈在旁边笑吟吟地瞧着。
薛姨妈与王夫人是一母所出的亲姊妹,眉目与其姊自然颇为相似,自小也是形影不离的。
只是两人出嫁后境遇不同,气质便也逐渐相异。
王夫人从前因长子去世,哀痛大甚,便将家事交给外甥女王熙凤打理。她近来虽已不大理事、专心行善念佛,但旧日威严仍在,叫人不敢亲近,反观薛姨妈则要慈和温厚许多了。
薛姨妈虽然是寡居,但毕竟有些年纪了,日久天长,总不能老是像李纨一般心灰意冷、身如槁木。
她为人又素来心宽,平日里除了关心自己的一双儿女,一向并不管家里的事,所以倒也安闲自在。
薛姨妈闲来无事时也爱打扮,此时便穿着一件新做的青莲纱地戳纱折枝花大镶边的外衣,每粒扣子上都缀着一颗浑圆的珍珠。
薛家在京都里的人口不多,但毕竟也是几世的皇商,家底极厚,也有几间颇为兴旺的铺子。
薛蟠虽然荒唐不成器,对母亲和妹妹却一向孝敬友爱,每每得了好东西,定然少不了送到家里,请母亲先挑选,所以薛姨妈头上、颈上满是珠光宝气,好在装饰搭配得宜,观之只觉富贵雍容,却并不俗艳。
作者走过来,作者走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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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七三回上 寄心事沿路探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