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知道宝玉的心思,耐心开导道:“你以为‘热闹’的戏便不好,那也有你的道理。只是,若‘一概而论’,那才是误了呢。”
这两句话果然引起宝玉的好奇心,宝钗微微一笑,跟着便与他细讲这出戏的精彩,又拣了其中一段极好的词明白念与他听。
一切与前世并无二致。
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又抓住了宝玉的心,他喜欢得拍膝叫好、连连赞叹。
宝钗听了夸赞,只是谦逊一笑,转头又与湘云等说笑去了。
宝钗如今刚满一十五岁,模样渐渐长开。
她的肤色本就白皙,五官端庄明丽,仪态又庄重,笑语间甚是明艳,比从前刚来京时又美丽许多。
她向来自云“守拙”,平日里的衣饰大多含蓄,不肯过于鲜艳招摇。
但今日因为是生日,又是贾家替她操办,若是再如平时一般,倒是不像了,所以也着意妆饰了一番。
单那条盘金绣凤尾裙便颇费人工,十二条凤尾所绣花样无一重复、以金线镶滚,每条凤尾下端本该缀一只小铃铛的,可宝钗认为风头太过,便改了作流苏。
宝玉瞧她侧头与湘云说话时,发上金簪的流苏随着呼吸笑语似动还无,一截白腻的颈上戴着一只黄澄澄的金项圈,项圈上坠着一只金锁,一半掩在衣裳领子里,别有一种韵味。
宝玉蓦地想起前日莺儿说起的那个“金玉之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项上的玉,不由得发起怔来。
只呆呆地瞧着宝钗不说话。
王夫人瞧着这对小儿女的情态,心中暗暗点头。
她故作不在意的样子,轻轻移开目光,又与邢夫人说话,邢夫人的心情却不是甚佳,不过随意敷衍着。
黛玉旁观此情此景,只觉宝玉这呆呆的样子与前世几乎一模一样,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同的是,此时的黛玉心如止水,再无一丝拈酸吃味的小儿女心思,更加没有出言讥刺宝玉的想法,不过一笑置之,跟着就将目光移回戏台上。
这边宝钗的戏曲鉴赏小课堂开得声色并茂,那边秦雪与一班丫头在后面却也是自得其乐。
别的丫头也还罢了,秦雪瞧戏却总也瞧不够。
作为一个现代年轻人,生活中可供选择的娱乐方式实在太多,大多数人都喜欢追逐和欣赏更新的、更流行的东西,反而是这些传统的戏曲艺术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虽被尊为“国粹”,却不再占据主流舞台。
戏曲离生活太远。
即便是偶尔在电视上找节目时闪过了CCTV的戏曲频道,也是扫一眼就换台,更别说能够近距离观看这种贵族私班的现场表演了。
宝玉听戏爱文厌武,可对于对戏曲文化几乎一无所知的人来说,那些优美的文戏唱段总是“咿咿呀呀”的不知所云,没有戏曲鉴赏底蕴积累的人很难听得明白,而武戏的热闹却是雅俗共赏的,对秦雪来说刚刚好。
秦雪看得是目不转睛、兴致盎然。
贾府买来这些小戏子们虽然都还是小孩子,但平时训练有素,动作一板一眼、干净利落,煞是好看。
台上每一次的跳跃和翻身都让秦雪忍不住攥拳紧张。
尤其是看那些小演员从那样高的台子上毫不犹豫地一翻身跳下来,真让人捏一把汗,心里暗暗地叫了无数声“好”。
这种身临其境的体验感,是电视机中的录制节目无可比拟的了。
众人听一回戏、敬一回茶酒、吃一回点心、又说一回话。
一时薛姨妈道:“听说前日宫里开‘百叟宴’,好热闹场面,参宴的人回来,谁不称颂万岁贤明仁德、体恤百姓。我再细问,原来这宫宴是咱们贤德妃娘娘协理的,真好能干。”
王夫人含笑点头道:“圣上爱重娘娘,是娘娘的福气。”
邢夫人观其颜色,笑问道:“这是好事,怎么瞧着太太不大喜欢呢?”
王夫人忙道:“岂敢。只是我心里想着,娘娘到底年轻,担此重责,自然劳心劳力、不肯有一丝疏忽,只怕多有劳累,着实让人心忧。”
邢夫人挑挑眉,仍旧喝她的茶。
薛姨妈感慨道:“听外头的人说,这次宫宴办得极好,是极盛大、极热闹的,这也有娘娘的功劳。想来,万岁对娘娘自然也是满意的,有了圣上的关照,娘娘自然是不错的,姐姐也要宽宽心。”
湘云在旁听了,好奇问道:“宝姐姐,姨太太方才说的这个‘百叟宴’,那是什么?”
宝钗便耐心替她解释道:“杜工部曾言‘人生七十古来稀’,寻常人寿逾六旬已经难得,但本朝海晏河清、民间富庶升平,‘古稀老人’并不罕见。自圣祖皇帝那一代起,万岁爷要与民同乐,又要显示‘养老尊贤’,便在万寿节时,将普天下有德行的六旬老人召进宫来、共宴同饮,因为赴宴的老者足有千人之多,从此便有美称,叫做‘千叟宴’。想来这‘百叟宴’,自然也是这一类的宴会了。只是……当朝万岁治下,比圣祖皇帝那时又加兴旺阜盛不知几何了,只不知为何人数反少了许多。”
湘云及迎春姊妹等听得入神,都暗自思忖其中原因。
黛玉叹道:“这也有个缘故。众老虽蒙天恩,得享宫中赴宴之尊荣,然则自各省奔波辗转到京,到底辛苦,又兼精神激动紧张、饮食不惯,至筵毕返家后,倒多有害病的、十分辛苦。圣祖爷知晓后,大为痛惜,从此便下旨,只让各府各县统计高龄老者之姓名籍贯、厚养恩待,另自古稀之年起,逢整年寿算者多加恩赏,而此劳动奔波之筵则不肯再办。今朝重开此宴,想必圣上也有此考虑,必也早有应对之策,减其规模、得其意思,也是拳拳爱民之心了。”
秦雪听得暗暗点头。
啧啧啧,瞧瞧咱们黛玉,真正是关心时事、晓得疾苦的大家闺秀。
不过,宝钗和黛玉方才所讲大致是不错的,却不晓得底细,圣祖爷从前所召老者,并非是自‘普天下’而来,实则是首选京中贵胄达官之中的年老者,其次是归乡告老的官员,真正的平头老百姓则不多。
可闺秀总是不好议论朝野国事的,便是赞誉也不成。
王夫人便道:“宝玉,快替你姐姐斟酒。今天是你姐姐的好日子,你在这里,一定要替我们陪好,叫你姐姐尽兴。”
宝玉便执了小银壶来替宝钗斟酒。
宝钗知道王夫人的意思,谢过宝玉,与黛玉互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湘云却向贾母道:“老祖宗,万岁请年过六旬的老人家赴宴,怎么不来请您?”
邢夫人看了一眼湘云。
这话若是得其他人说出来,倒像是讽刺,可这一老一小心思至纯,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听贾母笑道:“孩子话。圣上办此盛会,自然首推有德行、有建树的人方可去,我这一把没用的老骨头,勉强活到这个岁数,不过虚度光阴罢了,况且又是女流,如何去得的?”
湘云走过去,偎在贾母怀中,道:“女流又如何?若论德行,老祖宗就更可去了。”
贾母搂了她,笑道:“好、好,有你们这样想我,可比圣上请我去吃御膳还高兴些呢。”
台上又唱了一回。
贾母便道:“唱了这些时候了,她们也怪可怜见儿的,叫小孩子们歇一歇,给些茶果她们吃。”
又让把刚才台上极出彩的一个小旦和一个最伶俐的小丑带过来看视,凤姐忙招呼底下人依样去带来。
那个小旦正是龄官。
若论年纪,她如今也才将将十一岁,功架却极扎实,嗓子又好,回回扮戏都是她最出挑。
龄官的本来面目虽然白净清秀,却并不是那十分美貌出众的。
也许她是天生是要吃梨园这一碗饭的,未扮戏时似乎平平,可只要一扮上行头,便如脱胎换骨一般光彩照人,叫人移不开眼睛。
龄官唱戏艳而不妖、媚而不冶,身量虽未足,唱腔却极圆润婉转,一双眼睛极有神采,顾盼炯炯,无怪她总能脱颖而出,前回娘娘省亲时也是点她在一众小戏子之外再单独献一次艺,这也是无上的光采了。
目标人物已出现,黛玉侧头与秦雪对了一个眼神,跟着便取了一盏茶慢慢撇着,一面听着龄官一句句答贾母的话。
梨园行里出英雄,龄官小小年纪却也见过许多场面,是而语音清脆顿挫、答对得宜,姿态也十分舒展自然,丝毫不露怯。
黛玉暗暗点头,心内也生出几分欣赏,又细看龄官模样时,见她妆后确实与自己形容颇似,想起前世为此还与宝玉、湘云闹过一场别扭,顿时有些好笑。
细想来,其实自己前世里并不是为人说自己与戏子肖似而恼。
唉,她只是不高兴宝玉与湘云两小无猜、互使眼色提醒的亲密模样罢了。
小女孩的心思百转千回,谁又能猜得明白呢?
黛玉正自想着前事,却见凤姐一只俏生生的葱指一下一下地点着下巴,状似思考,目光中却含着狡黠。
她指甲上红艳艳的蔻丹随着手指的动作一点一点的,甚是俏皮。
黛玉暗叹一声——要来了。
凤姐将手指移向龄官,果然就如前世一般打趣道:“喏,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难道只有我瞧出来不成?”
周围更无一人答话。
众人细瞧一眼龄官,跟着都作思索状。
本故事中宝钗第一次出场也是穿的饰十二条凤尾的裙子,在我的设定中,这里的凤尾是同一件。
所以穿家常旧衣、不爱花儿粉儿真的是宝姐姐的习惯,她是做大事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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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六六回上 虚实难辨初见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