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衿挺拔的身影终于融入了沉沉的雪夜。江婵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回到那间熟悉的屋子。
“哐当”一声轻响,她再也握不住那盏曾照亮雪径的灯笼,任由它滚落在地,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倏地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和满室骤然加深的黑暗与冰冷。
背脊抵在冰凉坚硬的门板上,像一尊失去牵线的木偶,顺着门板,极其缓慢地滑落下去。
江婵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双臂死死地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无人能触的角落。
阿瑾他……
情愫已久。
江婵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方才说过的字字句句,同时那些两人相处的数多年过往一幕幕闪在眼前。
她自问从无嫁他的心思,却不知何时那个翩翩少年早就长大了。
她闭了闭眼,脑中思绪万千,唯有一条清晰如斯:绝不能叫娘娘发现蛛丝马迹。
可更加她在意的是他最后一句话。
无论做了什么。
他要做什么。
江婵担忧,那日雪中与谢咫说的话再次涌入脑海。
“倘若他做了错事呢。”
“我定不会手软。”
江婵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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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晴日透云,洒在覆雪的庭院,积雪晶莹剔透。空气冷冽,带着一丝洁净的清新。江婵在庭中石凳上铺上厚毯,赵娴难得能下床走动一番,居然坐在她身边看她剪起纸花。
江婵三下五成二便能得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她铺平在桌上,赵娴便拿起,放在掌心去看。
湘官和颜官也参与到剪纸花中来,湘官学得快不过手上的活更细详,自然也慢了一些。至于颜官,她宛若当年的赵娴,一边撒娇一边耍赖把自己剪毁的揉成纸团丢在地上,非说江婵煎好的才是自己的。
赵娴忍不住笑她,双眼弯起。
一时院子里都是欢笑声,江婵倒是恍惚,恍惚这几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她还是中宫女官江婵姑姑,娘娘也还是那个康健温柔的中宫娘娘。
江婵正在静思,忽听外面一阵通传,她连忙站起,宫门上的太监过来道:“陛下来了。”
说着周冽的仪仗便到了二宫门口,隐约见着那富贵一角,江婵与众宫人先行跪下行礼:“奴婢拜见陛下。”
并不怪中宫上下如此慌乱,实在是太久不曾接待皇帝。
周知生下后周冽也来过几次,可都被赵娴打了出去,从此他再未涉足。
江婵久久不听他喊平身,心生惊疑隐隐抬头去看,却见他站在花型门下端着手神色晦暗地朝这边看来。
赵娴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她扶着栏杆徐徐走了两步,身形削瘦,人如披麻,风绕在她的颈后碎发,发带微微扬动。
她失了少年意气,久病至此,只是淡淡看着眼前这个十多岁时坚定不移要嫁的人。
周冽与赵娴进了房间,江婵在门口侍奉,她擦擦额角的细汗,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面前的谢咫。
他或是刚从朝上来,一身鸦青云锦朝服沉沉压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玉笏握在指间,冰凉沁骨。江婵刻意垂眸不去看他,却总能觉出那若有若无的视线,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
“阿生……”江婵刚开口。
“她很好,刑司有人照顾她。”谢咫当即结上。
江婵入宫前曾托谢咫照顾她几天,听闻她没事,便也不知再说什么。
“朝堂传闻,江娘子将嫁与三殿下为妃。”他的声音响起,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却像玉振,敲在寂静里。
江婵呼吸微微一滞。她并不惊讶谢咫已知晓,这消息怕是一夜之间已传遍宫闱内外,周衿定是刻意为之。
谢咫目光落在江婵轻颤的睫毛上,可很快她便平稳住。
“是。”她答得言简意赅,抓着木桶边缘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白。
“多谢大皇子与……谢大人洗脱三殿下嫌疑。我与三殿下两情相悦,承蒙垂爱,便可高攀。”江婵顿了顿,字句清晰。
饶是如此,谢咫几乎瞬间便捕捉到了那份口不应心。
只在听到两相情悦时不可察觉地心口一顿。慌乱之下他不辨真假,只恍然觉得指尖似乎麻木带着几分僵硬。
像楚河汉界,将两人搁在河两边的阵营中。
可他心底还沉甸甸压着那桩未明之事,如同黏稠的墨块,堵在胸口,闷得窒息。他脊梁挺得笔直,晨光下投出一道孤直的影,那姿态却透着一股强撑的僵硬。面对江婵低垂的眼帘,那句盘旋已久的话,终究难以出口。
“倘若有朝一日,江娘子发现,”他终是将江执曾抛出的疑团,轻轻推至她面前,声音低沉,“或许事情并非那般简单。”江娘子顶着三皇子妃的名号,该如何自处。
话未竟,江婵犹豫着抬起了头,眼中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疑。
谢咫的话骤然堵在喉间。看着她那双盛满惊讶的眸子,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化作沉重的铅块,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心底,随之涌起更深的鄙夷与无力。
事无定论,仅凭捕风捉影的疑窦,此刻说出口,与为了一己私欲而构陷周衿、坏她姻缘何异?更何况,他分明知道,她是为了赵娴才答应嫁给周衿的,即使知道了,也绝不会中止。
她从来不缺往火坑里跳的勇气。
从来杀伐果决的谢大人,此刻牙关紧咬,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沉重的目光在她惊疑未定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一拂袖转身离去。一步步没入廊道深处,只留下江婵独自站在原地,指尖冰冷,谢咫的未尽之语,如同冰锥,刺入心底最深处,激起一片寒凉彻骨的涟漪。
她恍然事变,却不知为何竟能叫谢咫露出如此神色。
可恍然屋里突然传来砸东西的声响,‘乒乒乓乓’茶杯碎裂的声音伴随着赵娴声嘶力竭的一声‘滚’,江婵大梦初醒手里的木盆掉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顾不上大不韪之罪猛地推开门。
周冽转过身,薄唇紧抿,目光寒冷无比,直直刺向门口的江婵。
而赵娴捂着心口大喘着气,面苍白无色,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就要往后仰倒。
江婵瞳孔一缩,满地的随渣子她踏在脚下,几乎是如风一般掠过周冽伸手拉住了赵娴。
赵娴的身子软趴趴压了过来,江婵被带倒,手撑地的那一瞬间被细小的碎片扎了进去。
“娘娘、娘娘。”看着怀里又晕过去的赵娴,江婵顾不上自己,止不住浑身颤栗。
周冽终于从方才的激动中渐渐缓过来,他扶了扶额,无声对身后的太医使了个眼色。
眼观鼻鼻观心的太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低着头小步向前,从江婵手里接过了赵娴。
周冽深沉的目光落在江婵身上:“你跟朕出来。”
江婵心悬在赵娴身上,指尖冰凉,却不敢有丝毫违逆,垂首恭敬道:“是。”她匆匆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周冽身后。
庭院里积雪未融,寒气刺骨。周冽负手立于阶前,高大的身影在清冷晨光中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仿佛将整个庭院都笼罩在他的威仪之下。他并未立刻转身,目光沉沉地扫过这方小院,最终落回江婵身上。
从十多岁到二十多岁整整十年,若说一开始他会选择江婵留在赵娴身边只因为她单纯忠贞,现在却不敬佩她确实有定力和手段。
乃至于叫赵娴缠绵病榻也要亲自为她求一门与周衿的婚事。
“便是你要嫁给朕的儿子?”周冽声音沉沉,却带着威压和震怒。
江婵应声跪下。
可周冽从她仰头的神情中觉察不出丝毫畏惧,相反那些隐藏的情绪像一把刀子明晃晃悬在那里。
那是恨意。
周冽看得清清楚楚。
赵娴瞒着江婵不想叫她知道背后执棋手其实是周冽,可江婵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既然娘娘不说不提,她便装做不知,可她心里却如镜子般明亮。
杀死赵氏真正的凶手是周冽啊。
那样的恨意终于叫周冽看出些兴味,他也不再屑于装作威逼质问。
“陛下,”江婵的声音低而清晰,将翻涌的情绪死死摁在喉间,“奴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承蒙娘娘与殿下垂怜厚爱。婚嫁之事,非奴所能妄求,倘若娘娘和殿下执意赐予奴这份‘恩典’……” 她微微停顿,抬起的眼眸直视着周冽,“奴,叩谢天恩,粉身以报。”
她的话语恭敬至极,却字字如针。
周冽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俯视着跪在冰冷雪地里的女子,像在欣赏一件终于显露出锋芒的兵器。
原来这才是赵娴想要周衿娶的女子。
“粉身以报?”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
那他倒是真生出几分兴趣来,看看她究竟能为赵娴和周衿做到什么份上。
“江婵,宫女的身分太低微配不上阿瑾,朕会在大宴前封你为公主、请德高望重者为你补及笄之礼。可你没有公主之实,也必会忍受争议之苦。”
“至于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他话音刚落太医已经从屋内出来,神情不稳出了一身冷汗,见到周冽当即跪在了地上。
江婵的心狠狠一沉。
周冽的余光落在他身上。
太医哆哆嗦嗦,舌头像打了个结。
周冽冷笑一声:“你但说,朕恕你不死。”
太医于是恭拳起身,面如死灰:“此乃回光返照,娘娘、不能再受气了。”
饶是心里早有预期,江婵仍如骤然跌入冷湖,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她没有抬头,自然无从得知周冽‘精彩’的表情,良久他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三日后大寒宴,朕会给你二人赐旨。至于其他,你自己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