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中的骚动很快平息下去,亲兵加强了巡逻,篝火燃烧得更加旺盛,映照着士兵们警惕的面容。封庭筠回到临时搭建的中军帐内,却毫无睡意。方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峰紧蹙。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神秘人的一举一动:那诡谲如烟的身法,那温柔与刚猛并济的掌力,那于狂暴剑雨中闲庭信步般的从容,还有那最后借力离去时,近乎完美的时机把握与对力量的精准控制。
“全面压制……”封庭筠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自幼习武,天赋卓绝,又经沙场淬炼,自问已跻身顶尖高手之列。可今夜,在那神秘人面前,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力感。对方仿佛一座深不见底的寒潭,任凭他如何催谷功力,掀起惊涛骇浪,最终却只能被其无声无息地吸纳、化解。
更令他困惑乃至心惊的是,对方明明拥有压倒性的实力,却始终未下杀手。那几次足以重创甚至击杀他的机会,对方都只是轻描淡写地错过,或是用巧妙的方式将他逼退。这绝非对敌时应有的态度。是忌惮他的身份?还是……另有隐情?
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再次萦绕心头。他努力捕捉着那一闪而逝的灵光。那人的身形,似乎比寻常男子要略显清瘦单薄些,动作间有种难以言喻的协调与优雅,即便是在最激烈的缠斗中,也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克制与……疏离?
像谁?到底像谁?
封庭筠的指尖停顿下来,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莫斯星的身影。少年时的莫斯星,便是身形颀长而略显单薄,举止间自带一种清冷优雅的书卷气。可是……封庭筠用力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斯星他……根本不可能会武功,更遑论是如此诡异高深的武功。那阴寒的内力,与斯星温润的气质截然相反。而且,若真是斯星,他为何不相认?为何要戴着面具?为何要与他动手?
“定然是我想多了。”封庭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或许是西域某位隐世高人的弟子,或许是与朝廷有旧怨的江湖异士,见我等在此扎营,故来窥探。”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此行的任务上。西洲公主即将抵达敦煌,城内局势不明,江湖势力蠢蠢欲动。今夜这神秘高手的出现,无疑给本就复杂的局面增添了新的变数。此人立场不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若其为敌,以其武功,必将成为此行最大的威胁。
“欧阳,”他沉声唤道。
帐帘掀动,亲兵统领欧阳睿快步走入。他是封家旧部之子,武功不俗,心思缜密,是封庭筠最得力的臂助之一。“将军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明日入城,所有人打起精神,加强戒备。另,派人暗中查访,近日敦煌附近,可有什么形迹可疑的武林高手出没,尤其注意……身形清瘦,武功路数诡异,可能戴着面具之人。”封庭筠顿了顿,补充道,“切记,暗中查访,不要打草惊蛇。”
“是!”欧阳睿领命,犹豫了一下,问道,“将军,可是因为方才那人?”
封庭筠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此人武功极高,不在我之下,甚至……犹有过之。其目的不明,不得不防。”
欧阳睿面露惊色,他深知封庭筠的武功深浅,能得将军如此评价,那人实力可想而知。“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欧阳睿退出后,帐内再次恢复寂静。封庭筠走到帐边,掀开一角,望向远处黑暗中沉默的莫高窟。千窟如眼,静静地凝视着这片土地,见证着历史的兴衰与人世的纷扰。那个神秘人,便是消失在了那片洞窟之中吗?
他心中那点不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不断扩大。一种莫名的预感告诉他,他与那人,绝不会就此再无交集。
莫斯星回到栖身的洞窟深处,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壁画,缓缓调息。强行压下与封庭筠交手时激荡的气血,以及那更难以平复的心潮,使得他内息有些紊乱,《渊渟岳峙》那源于哀恸之心的霸道内力在经脉中隐隐鼓荡,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
他抬手,指尖拂过嘴角,那抹血迹已然干涸。封庭筠那一掌并未蕴含多少杀意,更多的是试探与阻拦,力道控制得极有分寸,否则以他如今这具看似完好、实则内里早已被功法反噬得千疮百孔的身体,绝不可能仅仅吐一口淤血便了事。
“他还是那般……光明磊落。”莫斯星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即便在不明敌友的情况下,出手仍留有余地,这确实是封庭筠的作风。可正是这份熟悉的光明,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他早已冰封的心。
方才那上百招的缠斗,与其说是交手,不如说是一场在刀尖上起舞的试探与克制。他必须全力施展,才能在不暴露自身武学根源的前提下,应对封庭筠那愈发精湛凌厉的剑法;同时又必须时时刻刻收敛杀意,控制力道,确保不会真的伤到对方分毫。这种极致的心力消耗,远比一场生死搏杀更令人疲惫。
他能感觉到封庭筠的惊疑,也能感觉到那试图探寻他身份根源的锐利目光。尤其是最后,他借力退走时,封庭筠那紧锁的眉头与眼中一闪而逝的困惑,让他几乎以为下一刻对方便会喊出他的名字。
幸好,没有。
面具隔绝了他的容貌,改变了声息,更以截然不同的内力属性掩盖了所有过往的痕迹。他如今是游走于黑暗的复仇之刃,而非当年那个需要封庭筠翻墙来寻、需要他挡在身前驱散阴霾的莫斯星。
洞窟外,营地篝火的光晕在夜色中微微摇曳,如同他此刻无法完全平息的心绪。他缓缓蜷缩起身子,倚靠着绘有飞天乐伎的冰冷石壁,壁画上那些超越凡尘的喜悦与宁静,与他内心翻涌的痛楚和孤寂形成了尖锐的讽刺。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粗糙的壁画上,仿佛能从这千年积淀的信仰中汲取一丝虚假的慰藉。
身体的疼痛与内心的煎熬交织,最终都化为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消散在窟内死寂的空气里。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一眼。而这片刻的任性,带来的便是更深、更无望的沉沦。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壁画上飞天舒展的衣带,那姿态如此轻盈,仿佛下一刻便能挣脱所有束缚,直上九霄。而他自己,却如同被无形锁链缚于这万丈红尘,背负着沉重的过往与注定的未来,步步荆棘,再难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