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呼吸滞重,过了好久,江莉照顾完沈礼来看他时,他面色如铁。
江莉吓一跳,颤抖地将手指放在沈复鼻子人中处,测量他是否还有呼吸。
“妈,我还没死。”沈复苦笑,脸色惨白。
江莉深长叹一口气,帮沈复换药喂药。
她叹气说:“小行那孩子变了好多,我跟他说任何话,他好像都听不进去,脸色一直冷冷的。”
沈复说:“唉,他能来,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江莉眼睛通红,情绪翻涌,向沈复抱怨似地说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年那么好的孩子,你说不要就不要,现在你病在床前,连个尽孝的人都没有。”
沈复脸色愈发悲苦。
当年年少轻狂,他出生名门,书香世家,又长得相貌堂堂,风流倜傥,斩获无数少女的芳心。
他聪颖好学,继承沈家的文学天赋,长大进入高等学府后主研究诗词歌赋,尤其研究李白飘逸绝伦的诗歌,文学的熏染使他本人也如李白一样,行为无羁,放浪潇洒。
年轻时,他是文学界的新星,是无数女生倒贴的超绝沈教授。
相当的风光无限,一骑绝尘。
如今他垂垂待毙,得了肝癌,生不如死。
他声名狼藉,被清扫出文学圈,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然而,这一切只能怪他自己。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沈复呢喃地重复这一句话,神情痛苦。
少时的一帆风顺使他心高气傲,当初,他因为出轨另外一个女人,不但不知错,反而使出种种手段逼迫严歌与他离婚。
严歌净身出户,只单单带走了沈之行。
与严歌离婚后,沈复迷恋女色,醉生梦死,到最后栽在了女色上。
不知道是不是对他的报应,他除了和严歌生下一个男孩,和他有染的女人都没有生下孩子,就算生了,也是女孩。
沈家到他这一代,本是单传。除了沈之行,沈复再没有别的儿子。
沈之行,虽然姓沈,是他的骨血,可当年正是沈复将年幼的沈之行抛弃,但凡有脸,他绝不会抱着沈之行回来认祖归宗的荒谬想法。
想至此,沈复悔不当初,他想不到没有谁永远年轻,永远年少无羁,他的父亲会病倒,他也会衰老,临死之时,他床前连个尽孝的人都没有,他悲叹他这一生活得好失败与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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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之行想离开,他想永远离开这座城市,不再回来。
北城有他的故知,却只是曾经。
他一边忙着写毕业论文,一边准备着出国的各种资料。
天气冷了下来,人们呵气成霜。沈之行的母亲严歌病倒了,请了病假,住在玫瑰湾,由沈之行照顾。
沈之行知道她母亲的病,和沈复脱不开关系。
离上次到京都看过沈复的一个月后,他便死了。
京都大学终究照顾了沈家的体面,为这位曾经的文学院教授发了一份郑重其事的讣告。
严歌在沈复生前,恨他恨到了极点,这么多年,这样的一份恨意使她咬牙切齿,无论面临各种困难,都绝不放弃。
她要证明,她没了他,过得更好。
离婚后,她没有改沈之行的姓,因为她要他们沈家知道,沈之行姓沈,却永远不会回沈家。
沈复一死,严歌感到切齿的如释重负与快乐,心里的雾霾终于被清除,她格外愉悦。
她极大的情绪波动,使她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肢体动作,经常一个人手舞足蹈,自言自语。
医生给她诊断出,她患有轻微的神经症。
加上天气寒冷,温度很低,她得了感冒,一直咳嗽。
沈之行将论文所需要的部分参考书,搬回家来,狭窄的出租屋没有多余的房间,他让母亲睡卧室,他则是睡在沙发上。
经过沈之行的细心照顾,严歌情况好转。夜间,严歌透过房门的缝隙,看到客厅里的灯依旧亮着。
沈之行坐在地毯上,双手敲击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
严歌穿衣起身,给沈之行倒了一杯开水。
“妈,你怎么起来了,快去休息。”沈之行担忧地嘱咐她。
严歌见他的衣服与被褥,凌乱地放在沙发上,不由得心疼与惭愧。
这么冷的天,他却睡在沙发上。
沈之行将客厅里的暖气开得大一些,他注意到严歌神情朝沙发上望去,他安慰她说:“妈,我不冷,暖气挺暖和的。”
严歌之前听到他提及过要出国的事,当时沈复把她搅得心绪不宁,她没来得及细问,这时她向沈之行确认,沈之行点头,说在准备出国的材料。
严歌坐在沙发的一角,神色黯然。
她问:“能不走吗?”
沈之行沉默。
她继续问:“走了还会回来吗?”
沈之行说:“应该会吧。”
她了解沈之行,只是了解他的表面,比如他的沉默,代表了他出国的决心,他的不确定的语气,代表了他不会回来的音讯。
她不了解他的内心,虽然沈之行表面上说是为了学业,可她感觉他心里藏着事。
他的眼眸淡漠,散发哀愁,在她面前,他试图掩盖愁绪,逐力变得如往常一样平静。
严歌苦笑一声,弯腰双手无力地抱住膝盖:“小行,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沈之行心中一恸。
他的母亲死了前夫,又和娘家那边的人不亲,朋友也没有多少,目下只有他一个血脉相连的儿子。
可……
沈之行轻拍严歌的背,说:“妈,你忘了你还有徐叔叔。”
严歌无力摇头:“他只是外人,你和他不一样。”
沈之行看得出来徐海对严歌很上心,每次见面都带着刻意的讨好。
成年人的感情太复杂,尤其是他们这种单亲式的父母,徐海看中严歌的严于律己,自尊自爱,严歌则更在意徐海能给她带来什么资源,有什么好处。
严歌的感情早在沈复的身上耗尽,人到中年,尤其是一个女人,她愈发感到孤独。
她所信,所依赖的,只有她的儿子沈之行。
她此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想抓住他。
严歌跑回卧室,从背包里的夹缝里找出一张折纸,她掏出自己半生的积蓄,为沈之行在北城市的中心地段全款买了一套大平层,这张纸是购房证明,房屋所有权写的是沈之行一个人的名字。
沈之行看到这张纸,无奈地叹口气:“妈,你真的不必为我做这些,我不需要。”
严歌声音哭泣,说:“可我需要啊!你跟我奔走流浪这么多年,我就想让你安定下来,不再居无定所。”
沈之行将电脑笔记本合上,枯坐在沙发上。
严歌凑近他,抓住他的手:“小行,谈个恋爱,找个女孩,一起过上幸福生活,你太孤单了,我不忍心你一个人跑那么远。”
沈之行面无表情,他本想像蒲公英一样远走他乡,可他现在如负枷锁,想走也走不了。
严歌的感冒好了之后,回去上班,兴致冲冲地给为沈之行买的房子装修。
她在冥冥中期待,沈之行的喜事。
沈之行一向乖巧听她的话,她在期盼他会留在北城市。
沈之行回学校,他的老师孟中诚将自己办公室的隔壁的一间办公室给他自习。
图书馆每天人满为患,教室大都用来上课,有了这间办公室,沈之行不再为找地方看书而烦恼。
他将要用的书和笔记本全部搬了过来,孟中诚将自己办公室的钥匙给他一份,让他随意取学习资料。
沈之行在办公室从早上八点钟学到晚上八点钟,毕业论文的框架已经搭好,他下一步准备开始动手写。
不久后,孟中诚带了一个人过来,是一个女生。
他告诉沈之行,她的名字叫闻人樱,是他未来导师闻人磊的女儿,保研到北大研究生,硕士导师正好是孟中诚。
孟中诚安排闻人樱也在这间办公室自习。
沈之行和她一个人一个桌子,各看各的书。
自多了一个人之后,为了避嫌,办公室的门总是敞着,因为里面有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
闻人樱大部分时间总比沈之行来的早,沈之行的桌子上的电热板在他来时,已经热了。
到下午,闻人樱会给他端来一杯热的醇香咖啡。
沈之行礼貌地让她不必做这些事,她微笑,假装没听到。
直到有一天,沈之行在自己的书里,看到一封樱粉色的情书,落款是闻人樱。
情书内容是一首含蓄的古典诗歌。
沈之行收到的告白信太多,他已司空见惯。
恰好闻人樱推门而进,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告白信。
这个年纪比沈之行大两岁的女生留着干净利落的过肩黑色短发,衣着简约朴素,脸型偏方,面带微笑。
她与沈之行一样,都喜欢文学,热衷于研究古典诗歌。
沈之行望了她一眼,她羞怯地低头,脸红发烫。
沈之行其实一早明白,孟中诚故意给他们制造独处空间。
或许,一开始将他推给闻人磊门下,就是为着这个目的。
他的未来前途被闻人磊攥住,闻人樱又是闻人磊的女儿。
他被设了局。
他想到母亲严歌的苍老与哀泣,心中一痛。
他在徐清然和母亲之间,选了母亲。
但是这次他真的不想再听母亲的话,待在这座城市。
他脑袋一阵发疼,兀自走到窗边,迷茫地看向远方。
闻人樱小声问:“之行,我是不是太突然了?”
沈之行问:“你想和我结婚吗?”
闻人樱吓了一跳,她想这太快了,万万没想到一直暗恋的这个优秀男孩,会直截了当问出这个致命诱惑的幸福问题。
“我求之不得。之行,我真的很喜欢你。”闻人樱颤抖,喜出望外到快要落泪。
沈之行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闻人樱急问:“什么条件?不管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沈之行嗓音干净利落,说:“我出国期间,帮忙照看我的妈妈。”
闻人樱一听,原来是这么简单,她迫不及待地作出誓言:“放心,咱们的妈妈我一定照顾好!!!我待她会比亲妈还亲!!!”
闻人樱太激动,滔滔不绝地在向沈之行诉说暗恋他的全过程全部细节。
却忘了问他,是否喜欢她。
她无所谓这个,她只要将他捆绑在身边就够了,她明白她的父亲在文学圈的地位,沈之行以后还想待在这个圈子里,就不能拒绝她。
沈之行结婚那天,年关刚过,晴日明朗。婚礼形式是中式婚礼,现场布置得高贵典雅,文化气息浓厚。
来庆贺的人群,除了双方的父母亲朋,皆为文学圈的高雅学士,可谓高朋满座。
徐海听闻这喜讯又意外又惊喜,陪伴着严歌一起来。
婚礼将西式的交换戒指改成中式的喝交杯酒。
古典的七弦琴声响起,新人开始喝第一杯交杯酒。
台下响起热闹的掌声。
严歌观察到沈之行的表情无喜无乐,平静而又淡漠,仿佛在执行婚礼流程的机器人。
他真的开心吗?严歌扪心自问,她在沈之行脸上看不到喜乐,而结婚明明是人生最难得的大喜事。
喝第三杯交杯酒时,突然紧闭的大门被撞开,一阵阵呼喊声穿过人群的嘈杂,直抵沈之行的耳膜。
“沈之行!沈之行!!沈之行!!!”
沈之行端着酒杯的右手发颤,酒被撒出去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