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尊泥塑的神像,静立在案头,形态丰腴圆润,肩膀宽厚而圆滑。
女子手臂柔柔地交叠在腹前,面容模糊在一片柔和的轮廓当中,只有很浅的五官刻痕。
眉弓浅淡,嘴角微扬,衣褶如流淌的糖浆般叠层垂落。
尤其那双眼睛,塑造得极为传神,仔细看过去,色彩跟旁处不同,反倒有点像是,干涸的血迹。
哪怕在视线昏暗受阻的情况下,也能看出目光流转。
江宁翡站在侧边,看着角度,神像好似在直勾勾地,贪婪地注视着她的供奉者。
不知是否为自己的错觉,当中似乎混合着诱惑,和某种冰冷的审视。
才只看了两眼,便让人背脊生寒,颤栗感从后背攀爬而起。
江宁翡此时更加确认,这个素骨娘子,绝非善类。
她转念一想:“老伯,素骨娘子竟如此神奇,你也知道,我哥哥的事像把利剑悬在家中所有人心口,长久以来寻医问药也不能解,若是能得到她的帮助……”
蒋老伯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压低声音,“您也想供奉神明?”
“如果素骨娘子愿意给我这个机会的话,小女当然愿意。”
他如同分享秘密般开口,“心诚则灵,首先,你得自己亲手为娘子塑一尊神像。”……
这原料不能只是普通的泥土,得是聚于城外南岭某处旧宅外的一棵老柳树下的才行。
挖取湿泥后,还要记得刮取树上自然形成的汁液。
带回家后,须混上求取者的血液,再放在一起正式进行融合。
泥土带有灵性,经过反复捶打揉捏后会产生变化,变得像人类的皮肤那样细腻光滑。
这时,就可以开始进行塑像,素骨娘子没有固定的法相,所求者尽可凭借自己的心意去捏。
不论捏出来的模样如何,都是所求者心中唯一的,仅有的素骨娘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笔,是要再用自己的指尖血,为神像点睛。
自此产生联系后,才算是真正完成了信仰之礼。
“像塑好后,要请娘子安座,每日早晚,需奉上最珍贵的手艺或是心爱之物。”
江宁翡这下全明白了,神像丰腴,是因为蒋老伯有制作糕点的技艺,做出来的人型也是像糕团般圆润。
而选择供品时,也是在笼屉当中选了今晨所做自认为最完美的一块糕点。
“素骨娘子的恩赐只能针对于所求者本身,所以若是真做好决定,想要让你兄长的身体好转,还得他亲自去请才行。”
“待归家后,我会同家人仔细商议后再做决定。”
江宁翡又试探着问:“您是从哪里听说的素骨娘子,那些更早些时候供奉的信徒,是否已经能长久不间断地享受娘子的恩赐?”
“是我生病后不久,前来探望的一个远房亲戚私下告知的,她也供奉了娘子,”蒋老伯讲着话,眼中也闪过几丝犹疑,“她所求之事,也未能完全实现。”
“我偶尔也会担忧,素骨娘子信徒众多,是否真具有能庇护所有人的能力。可时常得到的好处,又是切切实实的……”
蒋老伯回头看了眼蒸笼当中的糕点,只有身在熟悉的面点香味当中,他才会少些提心吊胆的感觉。
当下能让自己感受到幸福满足,以后的结果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所以跟供奉的时间长短没什么关系。
信徒们的确得到了素骨娘子的恩赐,可这种恩赐是真实又扭曲的。
给予你所求,但当中必定是伴随着不稳定,痛苦的副作用,或是某种层面上的失控。
就像是一种令人上瘾的毒药。
让所求者在依赖于这份恩赐的同时,又不自觉患得患失,最终越陷越深。
“您放宽心,能够享受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江宁翡起身,“时辰不早,我就先告辞了,多谢您的荷花酥,我兄长会很感谢的。”
离开前,江宁翡又回头看了眼蒋老伯重新回到灶前忙碌的身影。
至少此时此刻,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江宁翡走在回客栈的路上,脚步不自觉沉重起来。
在自己的猜测当中,供奉素骨娘子的行为,更像是一种邪术。
这位邪神可能是通过吸取所谓信徒的心血和执念而壮大自身,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受其影响。
江宁翡自觉自己还没有能够对抗这种存在的能力,决定先和同伴们商讨过后再做决定。
回到客栈时,只有陈津和段金雁在。
璇玑阁在这里有分部,林升白说去阁中有熟人要见,会在他们离开蓉城时过来汇合。
段金雁听完:“这么邪门的事,素骨娘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我们把这个消息先传回宗门,说不定附近就有在历练的师兄师姐,可以过来帮衬。”
沧凛宗有弟子专门用来同宗门传讯的法器,江宁翡将今日所见向赵明尺报告过,很快得到回复。
宗门中马上会派有经验的弟子过来查探。
这个素骨娘子,目前看来危险性并不高,让他们现在可以先调查一番,只要注意不打草惊蛇就行。
毕竟从蒋老伯的例子来看,至少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反噬的情况出现的。
赵明尺同他们讲,虽然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神鬼志事,他们心中也不必太过慌乱。
尝试着用自己的办法解决,从而也能积攒些有用的经验。
有了后路,三人也就不太担心了。
陈津手撑在桌上:“可听你的意思,素骨娘子的存在是人们私底下口口相传的,很难追踪到源头,那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找不到,我们‘请’她来不就行了。”江宁翡想过了,从蒋老伯那里她已经知道了供请神像的方法。
何况如果真去找的话,每人捏造的神像不同,当然也就没人知道究竟她实体长什么模样,跟无头苍蝇没什么区别。
陈津有点膈应:“你确定吗,要请一尊邪神回来?”
江宁翡点头:“而且在蒋家时,我见到的是属于老伯的素骨娘子,说不定他们之间有着什么联系,是我这个旁观者当时看不出来的呢。”
自己供奉,产生联系后,会有更多线索出现。
令他们没想到的事,不多时,丁宣居然行色匆匆地回来了,原本是讲好,他要在老家休整一晚,见见家中亲友,隔日一早再回来的。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段金雁看他面色有些凝重。
“我在村里发现了一件怪事,可能跟鬼怪作乱有关,所以想着赶紧回来知会你们一声。”
听这话的意思,江宁翡心中忽有预感:“你是见到什么东西了吗?”
丁宣压低声音:“我有个相熟的长辈,在私下供奉一尊名为素骨娘子的邪神。”
他见面前三人眼神交汇,可当中流露出来的并非疑虑,而是带着某种惊讶的成分在。
“没想到她的踪迹已经蔓延到了青越县。”
丁宣讶异道:“你们也知道她?”
他今日天未亮时便已经启程动身回家,时间仓促,没来得及书信告知村中长辈。
祭拜祖母的事,原先是拜托给了邻居当中一位关系不错的宋叔。
赶到坟前时,丁宣便见到他正在除草和扬撒新土。
“宋叔!”丁宣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铁锨,“我来吧。”
“小宣?你不是说回不来吗?”宋叔在碑前将折好的纸元宝拿出来。
“碰巧宗门当中有事处理经过蓉城,我想着时间赶得上,便回来一趟。”
“真争气,都拜入仙门了,你祖母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了,肯定很欣慰,待会儿去我家吃午饭呗,你婶子煮了一大锅饺子呢。”
丁宣点头,“本来也是要去您家的,我带了些灵药,有明目的作用,虽不能完全治愈,但对婶子的眼睛还是有好处的。”
“她好多了,最近还常常在家里做绣活儿呢。”
丁宣闻言神情微怔:“婶子不是双眼盯东西久了便会有刺痛之感吗,怎么又拿起针线了。”
“你同我回去看看就知道了,现在可好得很呢。”
丁宣也觉得神奇,宋婶年轻时是有名的绣娘,绣工好,人也勤奋,经常夜晚挑灯。
可以前身体好,精力足,等岁数大了,随着时间消磨,用眼过度,眼睛也开始不太灵光起来。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还失明了一段日子。
自那之后,宋婶就放下针线再也不碰,好生将养着了。
丁宣还记得上次离家前,她还因为双眼畏光,白日出门时都得要用轻纱蒙住双眼才行。
压下心中的疑惑,他先规规矩矩地行完拜祭之事。
又将在沧凛宗发生的事和收获同祖母聊了聊,希望祖母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安心。
将坟冢修葺一新后,才跟宋叔一同返回。
直到进入宋家,见到婶子确在绣一幅看上去就十分复杂的百鸟朝凤图后,才完全相信了他的话。
宋婶双眼晶亮,先前眼底暗淡的情况一点也看不出来。
身体状态好似也同时得到了改善,心情瞧着都好了许多。
可眼疾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痊愈的,又不是骤然受伤,而是长期消磨慢性伤害造成的。
在接下来的聊天中丁宣才探听到,宋婶之所以双目能恢复到现在的水平,重新有能拿起针线的机会,是因为供奉了一尊名为素骨娘子的真神。
真神的恩赐,跟蒋老伯的经历差别不大,宋婶也只是时常能够获得健康的实力。
如果觉察到眼睛返回原状,又有了刺痛感,就还是在家中休息。
每日她也会绣上四四方方的小片精巧花样,用作供奉娘子。
丁宣暗自打听过,蓉城周边村落当中有着不少素骨娘子的信徒。
未在明面上直接传播,或许是因为她算不得真正意义上口口相传的神明。
血泥塑像,心血供奉,这东西有用,却也沾着几分行事诡谲,大家难免都有些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