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虎抱着轻如羽毛的女孩回到清风寨,小心安置在自己房间的土炕上。
他打来温水,笨拙却轻柔地帮她擦拭脸颊污迹。当尘泥褪去,露出清丽脱俗却苍白的容颜时,徐虎动作一顿——这姑娘的眉眼,让他升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正犹豫如何处理她脚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周卫国闻讯掀帘而入。
“虎子,听说你捡了个……”周卫国的话说到一半,目光触及炕上那张脸时,声音戛然而止。他脸上的随意瞬间凝固,被巨大震惊取代,眉头紧锁,向前迈了两步,眼神里充满难以置信的审视与即将破土的狂喜。
徐虎注意到团长的异常反应,立刻起身汇报:“团长,这姑娘穿着日本人的衣服,但被两个日本人追杀,晕在林子里了。我看她不像坏人,就……”
周卫国仿佛没听见,目光死死锁在女孩眉眼间。记忆深处,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甜甜叫着“哥哥”的小女孩面容,与眼前这张苍白却轮廓清晰的脸庞缓缓重叠。他猛地蹲下身,呼吸粗重,目光急切地扫过她的耳后、颈侧,像是在寻找确凿证据。
这时,周晴晴睫毛微颤,悠悠转醒。视线先模糊,然后聚焦在蹲在炕边、紧盯着自己的陌生男人脸上。她本能瑟缩,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被巨大困惑和微弱却强烈的希冀取代。这张脸……为何如此熟悉?
周卫国见她醒来,呼吸一窒,声音带着未察觉的颤抖,试探性地唤出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晴晴?是……是晴晴吗?”
这个尘封的称呼,像钥匙打开了周晴晴记忆的闸门。童年那些温暖片段涌入脑海——那个总是护在她身前、带她掏鸟窝、笑起来有点痞却对她极好的少年身影……与眼前这张坚毅成熟、带着战火风霜的脸庞重合。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颤抖着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哥……?……周文哥哥?”
没有立刻的抱头痛哭,只有四目相对间,跨越漫长岁月、小心翼翼又不敢置信的确认。周晴晴泪水无声滑落,是找到亲人的委屈心酸,也是恍如隔世的茫然激动。
周卫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伸出手,指尖微颤,轻轻拂开她额前碎发,声音放得极柔:“别怕,是哥哥。告诉哥哥,你耳朵后面……是不是有颗小小的红痣?”
周晴晴怔住了,这个她自己都不太注意的细节……她下意识抬手想去摸,却被周卫国轻轻握住手腕。他看着她,眼神里是百分百的确认和汹涌而来的狂喜与心疼。
“真的是你……晴晴,我的妹妹……哥哥终于找到你了!”周卫国猛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拥抱充满了力量,又带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周晴晴埋在他肩头,紧紧抓住哥哥的衣襟,所有坚强瞬间瓦解,哽咽道:“哥……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家了……”
一旁的徐虎,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明白了。原来他无意中救下的,竟是团长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他看着炕上相拥而泣的兄妹,心中恍然,初见时那莫名的熟悉感,正是源于晴晴眉眼间与团长的几分神似。他看着女孩脸上滚落的泪珠,心中那份因她而起的异样情愫,又加深了几分。
————倾吐过往————
自那日兄妹相认,周晴晴便在虎头山住下养伤。颠沛流离的恐惧,终于被哥哥和徐虎带来的踏实感驱散。
一个傍晚,周卫国端着一碗野菜汤走进房间,看着妹妹脸颊上养出的一点红晕,心中稍安。他坐下,沉默片刻,开口:“晴晴,告诉哥哥,这些年……你究竟怎么过来的?怎么会穿着那身衣服,被日本人追杀?”
周晴晴捧着温热的碗,氤氲热气将她带回交织着温暖与残酷的过往。她深吸一口气,将经历向哥哥和盘托出。
原来,她当年也去了德国,在柏林学习密码学。通过哥哥结识了竹下俊。后来周卫国回国抗战,晴晴则在竹下俊介绍下,远赴日本,进入北辰一刀流大师千叶真雄的道场学习剑法。
“千叶师父……是个真正的武士。”周晴晴声音带着怀念与痛楚,眼泪无声滑落,“他反对军部侵略政策,热爱中国文化,待我如亲生女儿。可也正因如此,当日本全面侵华后,师父因其反战立场,被军方视为眼中钉,最终……在一个雨夜,遭人暗杀。”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哽咽着,用力抓住碗沿:“他们给师父安上的罪名,竟是‘被怀恨在心的中国弟子刺杀’。我躲在暗处,亲眼目睹……师父临死前,让我去找竹下俊师兄,说只有他能庇护我,或许能理解师父的理念。”
她擦去泪水,眼神变得坚定:“我必须找到竹下师兄,不仅为了活命,更要亲口告诉他真相!绝不能让师父蒙受不白之冤!我一路伪装,拼命逃亡,好不容易打听到竹下师兄的部队在虎头山一带,没想到刚潜入,就被宫本的人盯上……再后来,就遇到了徐虎。”
周卫国听完,久久无言,胸腔被愤怒、心疼和忧虑挤压。他紧紧握住妹妹的手,沉声道:“晴晴,你受苦了。记住,在这里,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你这段在日本学习的经历,尤其与竹下俊的渊源,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徐虎。”他顿了顿,“这不是不信任。但眼下形势复杂,你的身份特殊,知道的人越少,你就越安全。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失散多年、一直在国外求学的亲妹妹,其他的,一概不知,明白吗?”
晴晴看着哥哥深邃坚定的目光,似懂非懂,但选择了信任,用力点头。
————山林岁月————
伤愈后的周晴晴,展现出活泼飒爽、坚韧不拔的一面。她利落换上粗布衣和纳底布鞋,强迫自己迅速适应。
她活跃在山林间,用自制套索捕捉野兔,或背着柳条筐采摘草药。负责护卫她安全的,往往是沉默可靠的徐虎。
起初,徐虎颇为拘谨,保持距离。周晴晴却毫不在意,会指着一种草药,回头笑着问他:“徐虎,你知道这个叫什么吗?叫白茅根,捣碎了敷伤口上,比好些西药还灵呢!”
徐虎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目光快速掠过她因劳动泛红的脸颊,又迅速移开,只老实回答:“不知道。”
晴晴也不气馁,自顾自讲解。有时追野兔跑得急了,脚步踉跄,她立刻调整重心,回头撞上徐虎来不及收回的关切目光,便明朗一笑:“没事儿,这路有点滑!”心里却因他无声的关注而微暖。
徐虎默默看着,觉得这位周同志虽然从国外回来,但适应能力强,不娇气,心里那份好感又添几分。他会在她需要时,默默递上水壶,或在她险些滑倒时,稳稳扶住她的胳膊,一触即分,耳根却悄悄泛红。
周晴晴将他这些细微笨拙却真诚的举动看在眼里,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内里有着笨拙的可爱与温柔。
而在周卫国带领清风寨与日军周旋时,周晴晴也没闲着。她用学到的医术,为受伤战士清洗、包扎伤口,手法娴熟,态度耐心,赢得了战士们的尊敬和爱戴。
更让周卫国刮目相看的是,她时常用一些超越时代的精准视角分析局势。一次讨论应对日军扫荡时,她无意中说道:“鬼子现在的战术,有点像试图建立‘以点控面’的立体封锁网。我们不能只硬碰硬,得像水一样,无常形,找到他们网络的脆弱节点,集中力量打掉它,或者用广泛的敌后骚扰,让他们疲于奔命,这叫‘不对称作战’!”
她用的词虽然古怪,但道理一针见血,往往能给周卫国等人带来新启发。朱子明曾私下感叹:“卫国,你们两兄妹,可真不简单啊。
————清风寨的醉夜————
随着周卫国带领清风寨打了几场漂亮仗,逐渐引起了隔壁八路军目光。
清风寨聚义厅内,酒肉之气蒸腾,却驱不散核心几人间的沉重。陈怡与许光荣的到来,带着八路军招安意图,也像钥匙打开了周卫国心底最惨痛的记忆。
看着陈怡,往日误会与张楚的存在如同针刺,但真正击垮周卫国的,是关于萧雅的回忆。那个在南京城里,会温柔唤他“阿土”的女孩,他的妻子,他未能护其周全的毕生之痛。
情绪在酒精催化下轰然决堤。他猛地将酒碗砸在地上,双目赤红,指着厅外,对陈怡发出嘶哑怒吼:“送客!”
这一声,是划清界限,更是对命运不公的控诉。朱子明等人噤若寒蝉,陈怡脸色惨白,与许光荣黯然退场。
大厅转瞬空寂。周卫国瘫坐椅中,肩膀剧烈颤抖,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
晴晴一直陪在哥哥身边,心早已揪紧。她不仅猜到了结果,自己也清晰记得萧雅——记得在南京时,萧雅姐的温婉娴静,记得她看向哥哥时眼中的爱意。那是一个活生生、美好的人。
她走上前,轻轻握住哥哥冰凉颤抖的手。
周卫国抬起头,泪流满面,反手死死抓住妹妹的手:“晴晴……你萧雅姐……她……留在南京了……是我没用……我没能带她出来……”他破碎的叙述中,是南京城破的惨烈,是生死关头的抉择,是永失我爱的绝望。
晴晴听着,眼眶瞬间红了。那是对一位故人逝去的真切悲痛,更是对哥哥肝肠寸断的感同身受。她想起萧雅姐温柔的笑容,那笑容永远湮没在南京的血火中。对侵略者的恨,对哥哥的心疼,交织成巨大悲伤。
她没有多余言语安慰,默默拿起哥哥手边的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仰头饮尽。辛辣液体灼烧喉咙,却比不上心中万一。
“哥,我陪你。”她声音哽咽,又倒了一碗。
周卫国看着她,浑浊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被更大悲伤吞噬。他没有阻止,兄妹二人,一个失去了挚爱妻子,一个痛惜着尊敬嫂嫂,在聚义厅里借酒浇愁,直到双双醉倒。
徐虎守在厅外,听着里面动静,心急如焚。待里面安静,他才快步走入。他与朱子明等人先将周卫国妥善安置。
然后,他回到晴晴身边,小心将她背起。她轻飘飘的,带着酒气,起初还算安稳。
行至半路,夜风一激,酒力发作。
“萧雅姐……那么好的人……”她开始呜咽,在他背上挣扎起来,“哥心里该多疼啊……”
“别动,小心摔着。”徐虎手臂稳稳用力,低声安抚。
“凭什么……那些畜生凭什么!”她的悲愤化为无力却激动的捶打,落在徐虎肩背上。徐虎默不作声,全然承受。
她的思绪飘得更远,话语混乱痛苦:“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个最苦最难的年代……连抽水马桶都没有……”徐虎脚步一顿,完全听不懂。“我想回家……回我自己的家……”她的声音充满委屈和乡愁,泪水浸湿他后颈衣衫。
徐虎听不懂她话中深意,只当她醉后思乡情切,悲愤交加。他笨拙回应:“等打跑了鬼子,我陪你回苏州,回咱们的家。”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晴晴忽然低下头,带着所有无法排解的痛苦,一口咬在他脖颈与肩膀交汇处!
“嘶……”徐虎猝不及防,疼得闷哼一声,肌肉瞬间绷紧,但他硬是钉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清晰感受到皮肉被牙齿嵌入的刺痛,也感受到她滚烫泪水带来的灼伤感。
他没有推开,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通过身体分担她内心万分之一的苦楚。
许久,晴晴才力竭松口,将脸埋在他被咬伤的地方,啜泣声渐弱,化为均匀呼吸——她终于睡着了。
次日晌午,晴晴在宿醉头疼中醒来,记忆模糊。只余下哥哥的眼泪、萧雅姐逝去的悲痛,和那烧喉的烈酒滋味。她端起桌上一碗水,一饮而尽。
她走出房间,看见徐虎正在院中劈柴。当他侧身,她赫然看到他脖颈上贴着一小块药膏。
“徐虎,你脖子怎么了……”
“没事。让山猫挠了一下。”他动作未停,语气平淡,耳根却微红。
直到遇见朱子明,他打趣道:“周姑娘,没看出来啊,酒量浅,劲儿还挺大。昨晚要不是虎子,你可就睡在聚义厅了。”
零碎记忆涌现——自己趴在徐虎背上,又哭又闹,似乎……还咬了人?!
她的脸瞬间红透,羞愧难当。偷眼望去,徐虎依旧沉默劳作,只在目光偶尔相碰时,飞快移开视线,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无奈纵容。
那个牙印,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徐虎没有追问她那些听不懂的醉话,只是用沉默包容,接住了她最狼狈的一面。而晴晴,在羞愧之余,心底却生出一丝被全然接纳的奇异暖流。
————心中的灯塔————
随着虎头山抗日武装与**接触日益密切,周晴晴心中燃起一簇火焰。当她听到政委讲述**的抗日主张、群众路线和建设新中国的理想时,一种激动和强烈归属感在她心中澎湃。这感觉源于她灵魂深处来自未来的记忆碎片——她知道,历史已经证明,只有这支队伍能引领土地走向光明。
然而,这份“先知”成了她心底最沉重的负担。她看着哥哥在各方势力间周旋,虽一心抗日,勇猛果敢,却仍在黑暗中摸索。她多么想直接告诉他:哥,加入他们吧!跟着党走,这才是唯一出路!她知道哥哥最终会做出正确选择,可她无法解释自己这份笃定从何而来。那种洞悉结局却只能旁观,看着至亲在迷雾中摸索的焦虑,时常煎熬着她。
这种无力感与焦灼,让她在面对哥哥时,常常欲言又止,眼眸中充满复杂难言的情绪。她只能换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在日常交谈中,看似无意地强调和赞叹**队伍的纪律严明、理想远大,以及他们与老百姓之间的鱼水情谊。
“哥,你看李政委他们,打仗不只是为了赶走鬼子,更是为了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新中国,这想法真了不起,看得真远。”
“八路军战士宁可自己饿肚子,也不拿老乡一个红薯,这样的队伍,才能得到老百姓真心拥护,这才是胜利的根基。”
她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在哥哥心中播撒信任与向往的种子,期盼着他能更快认清方向。
后来,当周卫国经过深思熟虑,终于下定决心率部加入**时,周晴晴心中悬着的大石才轰然落地。在庄严的入党仪式上,站在哥哥身边,仰望鲜红旗帜,她激动得眼眶湿润。这不仅是找到抗日救国的组织,对她而言,更是让漂泊灵魂找到了历史归宿。
不过,周卫国在为她撰写个人履历时,出于保护,刻意隐瞒了她在日本学习剑道和医术的详细经历,只强调她曾在德国学习密码学。周晴晴完全理解并积极配合。
周晴晴就这样在虎头山扎根,她不仅用毅力和乐观适应艰苦,更在心中点亮了信仰明灯。而她与徐虎之间的情愫,也在共同理想照耀和日常相伴滋养中,悄然生长。
徐虎内心:还好还好 是中国人~~~
呜呜呜 苦难两兄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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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兄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