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
永宁坊深处那条熟悉的巷弄尽头,那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旁,多了一道崭新的、略宽一些的院门。门楣上挂着崭新的灯笼,透出温暖的光晕。
这便是谢珏用积蓄和朝廷发放的嘉奖银两,为母亲和妹妹置办的新家。虽依旧不算豪奢,却比之前的小院宽敞明亮许多,足够一家三口安稳度日。
萧以安站在新漆的院门前,手中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是王府膳房特意准备的几样精致点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莫名有些加快的心跳。
今日赴宴,身份是朋友,而非王爷,这让他竟生出几分期待与紧张交织的新奇感。
叩响门环,开门的正是谢瑜。
小丫头谢瑜今日穿了身崭新的水红色袄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里满是雀跃。
“王爷哥哥!”
谢瑜脆生生地叫道,声音里透着亲昵和欢喜,侧身让开,“快请进,哥哥和娘亲在厨房呢!娘亲酿的桂花酒快好啦,香得不得了!”
“王爷哥哥?”
萧以安被这称呼逗乐了,方才那点紧张烟消云散,他笑着迈步进门,顺手将食盒递给谢瑜,“喏,给你带的福瑞祥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和豌豆黄,还有你哥哥爱吃的松瓤鹅油卷。”
“哇!谢谢王爷哥哥!”谢瑜抱着食盒,眼睛亮晶晶的,小脸笑开了花。
新院子果然宽敞不少,青砖墁地,角落种了些寻常花草,收拾得干净利落。
正房三间,窗明几净。
堂屋里已摆好了一张方桌,几样家常小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沈棠听到动静,从厨房探出身来,手上还沾着面粉,脸上是热情而朴实的笑容:“王爷来了啊,快请坐!珏儿,快给王爷倒茶,饭这就好!”
她语气自然,带着对贵客的尊重,却没有太多刻意的卑微,更像是招呼一位亲近的晚辈。
“伯母不必客气,叫我以安就好。”
萧以安笑容温和,语气轻松,那份在宫廷和世家间练就的、恰到好处的亲和力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熟稔地走到桌边坐下,目光扫过桌上几碟家常菜:清炒笋尖、雪菜肉丝、葱烧豆腐、还有一盆奶白色的鲫鱼汤,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都是寻常人家饭食,却透着浓浓的、让人心安的家常味道。
“好,好,以安。”
谢沈氏从善如流,笑得更加舒心,转身又回了厨房忙碌。
谢珏端着刚沏好的茶从里间出来,看到萧以安已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桌上的菜色。
谢珏今日换下了官袍,一身半旧的月白细棉直裰,更添几分居家的温润。他将茶盏放在萧以安面前:“王爷请用茶。”
“谢大人今日是主人,不必如此拘礼。”
萧以安端起茶盏,笑着看向谢珏,眼神清亮,“今日只论朋友,不论官职。对吧,瑜儿?”他转头看向正小心翼翼将食盒里点心摆出来的谢瑜。
“嗯嗯!”谢瑜用力点头,小大人似的附和,“王爷哥哥说得对,哥哥你也别老端着嘛。”
谢珏看着妹妹和萧以安一唱一和,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也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是,王爷。”
语气虽依旧恭敬,却少了几分疏离。
很快,最后一道菜上桌,沈棠也解了围裙落座。
谢珏捧出一个青瓷小坛,拍开泥封,一股浓郁清甜的桂花香混合着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盈满了小小的堂屋。
“母亲酿的桂花酒,埋了快两年了,今日正好开封待客。”
谢珏执壶,先为母亲斟满,又为萧以安和自己斟上。
浅金色的酒液在粗瓷碗中荡漾,映着烛光,格外诱人。
“以安,尝尝伯母的手艺,粗陋了些,别嫌弃。”沈棠端起碗,笑容慈祥。
“伯母说哪里话,光闻这香气就知道是琼浆玉液!”
萧以安笑着举碗,姿态自然洒脱,“今日叨扰,谢伯母款待,谢大人……咳,谢兄相助之情,也谢瑜儿小友热情相迎,以安先敬大家!”
他一番话说得漂亮又真诚,气氛瞬间热络起来。
沈棠被他逗得笑合不拢嘴,谢瑜也咯咯直笑。
谢珏看着母亲和妹妹开心的笑容,再看看身边这位放下王爷架子、谈笑风生的萧以安,心头那点清冷的坚冰,似乎也被这暖融的家常酒意悄然融化了些许。
他亦端起酒碗,与萧以安轻轻一碰:“王爷……以安兄,请。”
“请!”
清甜醇厚的桂花酒滑入喉中,驱散了深秋的微寒。
席间笑语晏晏,沈棠说着邻里间的趣事,谢瑜叽叽喳喳讲着新学堂里的见闻。萧以安应对自如,妙语连珠,时不时逗得谢瑜哈哈大笑,连沈棠也忍俊不禁。
·
月上中天,清辉如洗,透过新糊的窗纸,温柔地洒在杯盘狼藉的方桌上。
桂花酒的后劲柔和却绵长,几碗下肚,萧以安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烛火跳跃,光影在谢珏清俊的侧脸上温柔地流淌。许是酒意,又或是家中的放松,他唇边噙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正低声与母亲说着什么,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弧度,如同羽毛般轻轻搔刮着萧以安的心尖。
萧以安的目光贪婪地、不受控制地流连在那抹笑容上。
心头那点隐秘的悸动和欢喜,在酒意的催化下,如同藤蔓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呼吸微窒。
碗中浅金色的酒液映着烛光和月光,也映着他自己眼中那再也无法掩饰的、浓烈到化不开的迷恋。
沈棠和谢瑜在说什么,他已听不真切。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背景,唯有谢珏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与清冷的月华中,无比清晰地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和心神。
原来,喜欢一个人,看着他笑,听他说话,竟是这般令人沉醉又心尖发颤的感觉。
“以安?以安?”沈棠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可是醉了?这酒后劲儿足,莫要再喝了。”
萧以安猛地回神,对上谢珏也正看过来的、带着一丝询问的清亮眼眸。
他脸上腾地一热,连忙端起酒碗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却忘了碗中早已空了,只余一点残香。
“咳,没,没醉。”
他放下碗,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只是那微微发烫的耳根却泄露了心绪,“伯母酿的酒极好,甜而不腻,暖身暖心。”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谢珏,借着酒意,那声压在心底的称呼终于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亲昵:
“谢珏,今日多谢款待。这顿饭,甚好。”
·
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渗入京城,议事厅内却暖意融融。角落的紫铜熏炉里,上好的银炭无声地燃烧,吐出的暖意混着墨水和纸张特有的香气。案上两盏纱灯透出柔和的光晕,将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
萧以安捏着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谢珏正凝神批阅一份有关京郊田亩纠纷的文书,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他放下笔,指尖敲了敲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咳,谢大人。”
萧以安清了清嗓子,随口一提:“玄镜司的伙食,吃了这么些时日,可还合口味?谢大人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本王让膳房晚上添点新花样?”
谢珏的笔尖在纸上顿住。他抬起头,看向萧以安,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
这位王爷,又在琢磨什么?
“王爷费心,”谢珏放下笔,语气平和,“司中膳食已极好,下官并无挑剔。”
“诶,总吃那几样也会腻的嘛。“
萧以安立刻接话,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点循循善诱的笑意,“比如,用的是老母鸡吊的高汤,加了枸杞红枣,暖身滋补。谢大人觉得如何?或者,你喜欢口味重些的?让厨子做个红烧蹄髈?还是清淡些的,弄个清蒸鲈鱼?”
他报着菜名,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仿佛谢珏点个菜是天大的事。
谢珏看着萧以安那副“献宝”似的热切模样,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
他略一沉吟,便道:“清炖一类便好。若方便,昨日那鸡孚,尚可。”
他话说得平淡,却已是难得的点菜。
“鸡孚?”
萧以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好,就清炖鸡孚。本王这就让福顺去传话,让他们多放些火腿提鲜。”
他立刻扬声唤来福顺,细细交代了一番,末了还特意叮嘱,“记得,汤里,莫要放姜丝。”他可是牢牢记着从谢瑜那儿打听来的消息。
福顺领命而去。
萧以安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回椅背,看着谢珏重新拿起笔,唇边噙着一抹藏不住的得意笑容。
投喂成功。
他觉得自己离“了解谢珏喜好”的伟大目标又近了一步。
谢珏听着他连“莫放姜丝”都记得嘱咐,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他垂眸,继续批阅卷宗,那素来清冷的侧影,在暖黄的灯光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
夜,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色比往日暗得更快。一阵湿冷的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着议事厅紧闭的雕花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汽,又一场秋雨似乎蓄势待发。
就在萧以安琢磨着晚膳的鸡孚何时能送来时,议事厅那扇厚重的门板被人猛地撞开了。
“砰——!”
巨大的声响惊得萧以安和谢珏同时抬头。
只见赵承宣像只被雨水打蔫又受到极度惊吓的落汤鸡,浑身湿透。
宝蓝色的锦袍紧紧贴在身上,沾满了泥点,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全然的惊骇欲绝。他扶着门框,双腿抖得如同筛糠,几乎站立不住。
“以,以安,谢,谢大人!”
赵承宣的声音变调得厉害,带着哭腔和剧烈的喘息,手指颤抖地指向门外,“死,死人了。又,又死人了,就在,就在城西的枯柳巷!太,太吓人了!吓死我了!”
萧以安和谢珏霍然起身。
“怎么回事?说清楚!”
萧以安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扶住几乎瘫软的赵承宣,沉声喝问。谢珏紧随其后。
“我,我,”赵承宣喘着粗气,语无伦次,“下,下午约了几个朋友去,去城西新开的‘漱玉阁’听曲儿。等散,散了场,天快黑了。抄近路,想穿过枯柳巷去南门坐车回家……”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又看到了那恐怖的景象:“那,那巷子又黑又窄。还,还下起了小雨。我,我走到一半,脚下,脚下突然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一开始,还,还以为是谁家扔的破麻袋……”
“”结果,结果我,我低头一看。借着,借着旁边一户人家门缝里漏出的那点光,看,看清了。是,是个女人!仰面躺着,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天!”
“脖,脖子上,好大一个口子。血,血糊糊的!都淌到我靴子上了!还,还有她脚上,穿着一双,一双红得刺眼的绣花鞋!”
赵承宣说到最后,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嘶喊,身体抖得更厉害,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他鼻尖。
“绣花鞋?”
谢珏捕捉到这个细节,眉头骤然锁紧,“什么样的绣花鞋?”
“就,就是那种,小脚女人穿的红缎子的,鞋面上。好像,好像还用金线绣着,绣着什么花……”
赵承宣努力回忆,但巨大的恐惧让他的记忆模糊不清,“太,太吓人了!我,我魂都飞了!连滚带爬跑出来。就,就直奔你这儿来了!以安,谢大人,快,快去看看!太邪门了!”
“枯柳巷,城西。”
萧以安脸色凝重,立刻扬声下令,“福顺,备马!点齐人手,通知仵作,立刻赶往枯柳巷,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
“赵承宣,”他又转向惊魂未定的死党,语气不容置疑,“带路!把你去‘漱玉阁’和发现尸体的前后经过,路上给本王详细说一遍。一个细节都不许漏!”
“是,是!”赵承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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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鞋面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