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岫吃饭很安静,咀嚼也慢条斯理。不仅碗筷没有碰撞的杂音,一举一动间,夹筷子的动作也已经能称得上是赏心悦目了。
旁边崔清发沉眸凝视着她,脸上还是单纯的笑。崔家人都有一张一脉相承的脸,明秀温润。不同于他大哥,这张脸在崔清发身上是最淋漓尽致的,常给人一种无害的意思。
而崔云岫没有这样绵羊的温良,她沉默时,眉眼处处透着一股冰凉的硬气,视线里自带一种挑剔的审视。崔清发能从里面窥到一点大哥的影子,他知道这双眼睛再多长几年就会变得更加犀利,她会自然而然地不怒自威,犹如巍峨的雪峰山巅高高耸立,令心怀鬼胎的小人望而生畏。
崔清发噙着笑容,眼神愈发温柔。他只想要云岫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等她能独当一面,他就动身去查大哥和嫂嫂的事……
崔云岫终于吃完最后一口饭,她放下干净的碗,用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回望过来。
“这么快,吃饱了吗?”崔清发立刻说。
崔云岫点点头,等待下文。
果然,男人又说:“你见到杨道长了吧?”
“见到了。”
崔清发关怀道:“好久不见,感觉如何呀?”
“他……”崔云岫想起杨不休抛过来的翡翠扳指,刚动了动嘴角,又想起来他突变的神情,于是变成了没滋没味的笑,“没变,一点也没变。”
这是高兴吗……崔清发眨眨眼,揣摩着女孩的意思。“我听说你们最后有点别扭?”
“怎么算别扭,只是太久没见而已。”
崔清发深深沉默,这果然是在生气吧,蓝山那小孩做了什么,怎么惹得一向心口直快的云岫闷到现在?
他继续话题发展:
“所以他来,你高兴吗?”
女孩滴水不漏地回答:“宁水能有蓝山传人,当然值得所有人高兴。”
“啊……”崔清发有些丧气,“那我不是白安排了吗?”
眼皮一跳,崔云岫看着叔叔趴在桌子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她:“最近快生日了,我以为蓝山的人来你会高兴。”
“他师父是请不到,最近在一个专案组忙,所以只能转而求其次找他了,也正好他要实习……”
牙齿轻轻咬合,嘴角抿平,崔云岫坐在沉默里看着他。
“……云岫,”崔清发闷闷不乐地建议,“你不高兴他来,那把他调走怎么样?”
阳光穿梭过几帘轻纱,笼了层层薄影重叠在他身上,飘缈如梦,分出这人一半无害的神色。
“不用了。”崔云岫站起来。
崔清发略微睁圆了眼睛看她,模样上在震惊之余还有些可怜。下一秒崔云岫立刻给出理由:“快到我上课的时间了。”
手腕上的秒针快速周转,分针极其缓慢地逼向下一格,时间来到四点三十八。崔清发遗憾抬头,表示理解,温和目送着女孩离去。
找借口也很可爱……但她是不是太拼命了点?崔清发有时候会想,那些安排的日程满得他都眼花,劝也劝过,但每次都得到了崔云岫的婉拒。
好吧,他看了看手机里崔云岫的学习进程,十几岁孩子好胜心不应该受到阻拦。
“崔先生,”秘书见缝插针,推开绣花隔门,从旁间绕过来,走到崔清发身后,恭敬道,“平安局那边想见您。”
而崔清发没有回话,他兀自陷入思索。崔宅唯一的女主人走后,室内空气迅速冷凝下来,桌上的残羹剩饭也慢慢冰凉,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股烟火气也弥散了,紧接着一种阴凉就涌如潮水地盖了上来。秘书头皮发麻。
“你不觉得云岫很像哥哥吗?”
崔清发冷不丁问。
“是很像。”
“不是说长相,”崔清发把感觉在心里转了一圈,从桌子上起来,撑着脸歪头看人,眉峰横斜过去,敲敲桌子笃定说,“是性格。”
但他只等来了沉默。崔清发也不在意,起身。
“安排司机,我现在去一趟吧,可不能让罗警官等急了。”
“是。”
崔清发率领秘书,披着暖色大衣迎风出门,廊畔人前,杨柳春芽刚绿,池水推出新波。
飞光渡过门上斑斓琉璃,蓝紫漫铺地面,崔云岫踏上寄情阁,带着晚晴微风进门而来——
“姐姐!”
她附身一接,一个身影就从室内突击闪进了怀里,头发软绵绵的,脸蛋也红扑扑。
“有没有好好吃饭?”
怀里的脑袋点点头,哼哼唧唧不愿意出来。
崔云岫看着弟弟,神态动容,透出一点笑容。索性直接将弟弟抱起来,大步走到茶几前的小沙发上。后者惊呼“姐姐”,瞬间绷紧了身体,担心自己太重。
这下小孩立刻分开了,眼睛倒是很亮,赖在腿边牵着人的手。
“元白,”柔软光亮长发落在眼前,白皙的侧脸转过来,像身处梦境一样看着他,那目光是如此地宁静又美好,崔元白牵着姐姐温暖的手掌,却突然听见她问,“你的猫呢?”
崔元白惊梦般苏醒过来。
“元白?”
“跑到前面玩了,”他马上张嘴回答,“它喜欢跑,这里也大。”
这里已经是园林中心,门窗外尤其树种林立,现在还是春天,能远远看到前方星罗棋布的湖光。倘若入夏,周围便是郁郁葱葱,不合美感地连成一片,到时候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崔云岫有些内疚,自己为什么连猫跑了也不知道?平日里也不注意有没有猫叫,“我去叫人帮你找?”
崔元白摇头,在崔云岫欲言又止里急忙说:“姐姐多陪陪我就好了,猫又不会说话,爱跑就跑吧,饿了就会回来。”
接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端起茶几上的一碟点心,抓起一个就往她嘴前递。“这个很好吃,姐姐吃!”
崔云岫笑着接过那块芙蓉酥,先掰了一块放进人嘴里,看着他吃上了才细嚼慢咽起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时间逼近五点,忙里偷闲的崔云岫必须要离开,崔元白虽然落寞,但也强撑着心情告别。
“下次陪你吃饭,”崔云岫看出来他的委屈,主动道,“要拉勾吗?”
春光明媚,阁楼下有一棵泡桐旁逸斜出过来,姿态优雅地抽枝于窗前,投下一片阴翳。
窗内,两根手指相勾,姐弟两人的剪影亲昵地抵在一起,两人彼此对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灿烂阳光下,寄情阁前老树再发新叶,稀稀疏疏。有风拂过树梢,向上腾而升起,游过一片错综复杂的飞檐黑瓦,向远方的城市中心飘然而去,下方车水马龙,它悠悠打旋于白墙蓝漆的建筑前。
一辆宾利缓缓停下,司机下车,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后车门,崔清发探出身来。
几步之遥,公安局门口台阶处,一位英姿干练的女性昂首阔步而来,显然恭候多时。
崔清发率先伸出手:“廖警官。”
“崔先生。”
廖爱回握,触之即分。
“请跟我走。”廖爱带领崔清发走进局内,却没有指引他走向任何一个办公室,而是绕过人群,越走越偏,最终来到一个巨大的蓝色消防门前。
崔清发七年前来过一回,七年后又来了,不免有些感叹,忍不住说:“真是久违。”
廖爱当没听见,一边推开门一边和对方道:“欢迎。”
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先是几个书法浮雕:平人间魑魅魍魉,安天下朗朗乾坤。下方是国家山脉地图,起伏绵延的群山栩栩如生,最终都汇集于西方海拔最高可达七千米的长白山脉。
画壁后是一片公共工作区域,再往后就是开设了不同办公室的院子;向左延伸出一片职能不同的房室,有人来来往往;右边则是通往更安静的一小段封闭走廊,室内灯照着墙上的一路黄符,最后戛然而止在一个直角拐角,不容人再多瞧。
欢迎来到国家特殊现象处理局,这里是宁水分局。
崔清发笑笑。
三人继续往前走,穿过眼神隐秘交错的公共区域——中间有个胆大的人企图打招呼,可惜的是崔清发还没回应,那人就被廖爱瞪回去——来到院子,路过几扇门后,最终来到一个办公室前,廖爱敲了敲门。
“请进。”
门被推开。室内,窗户倾泻进一汪柔光,座椅上的罗燎起身,高大的影子支在光幕之中,立体的面孔被雕刻出的轮廓都给人以坚不可摧的安心感。
崔清发走了进来。廖爱意要同入,紧接着就听到罗燎说:“你先忙吧。”
司机和廖爱都出了门。门被司机反手关上。渐渐变窄的门缝里,崔清发和罗燎均对立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门被完全合拢的瞬间,崔清发动了。他挑剔着在招待沙发上坐下,附身又去掀开茶几上的冷茶,去看里面粗糙膨胀的茶叶,一举一动都优雅至极。
褐色的茶叶在淡水里沉了下去。
难看死了,崔清发想,不如云岫泡的,她当年泡的第一壶茶就是金骏眉,他全喝光了。
罗燎当然知道他会这样干,也无视了这些动作。他只是默默打量着他,目光在沉默中带着审视,崔清发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人,没有之一,对方虽然有意交流,但也总是浮于表面,拒绝了便是,可今天不一样了。
“你认识这枚扳指吗?”
一枚翡翠扳指被他从塑封袋中取出,罗燎动手掀开表面的封印符纸,露出更多。扳指正对着崔清发的脸,他穿过几米之隔,定定看了它一会儿,表情微妙起来。
几秒后,罗燎眼底沉下一点凝重,崔清发也终于开口:“这么丑?”
“……”
崔清发啧啧称奇:“这翡翠一看就是低档货,颜色发灰,透明度也差……我怎么可能会见过这种东西?”
他一向会扯着话题朝着不相干的地方犹如长江滔滔不绝而去,罗燎不太相信,但也没说什么,转而继续问:
“珠宝收藏家韩家益,你认识吗?”
“当然。”崔清发坦然承认,“他说手上有我想要的东西,而且急于出手,我这几天忙忘了,和他没联系,怎么了吗?”
“什么东西?”
“我不想说。”
崔清发坐起身子,看着罗燎,问:“罗警官,你是在审讯我吗?”
罗燎淡定回视。
“只是循公一问。”
崔清发忍不住低笑,然后急忙道:“抱歉,抱歉,你继续,那个什么收藏家怎么了?”
眉毛抽动,罗燎坐回座位,将物证袋搁置在一边。“我们局里来了蓝山的实习生,他昨天坐飞机回来的时候遇上了这个韩家益。”
他依旧观察崔清发的神色细节,后者正聚精会神地假装耐心倾听,他顿了顿,继续说:“韩家益差一点就死了,这枚戒指有鬼。”
崔清发表示理解:“辛苦,人还健在吗?”
“关在冷静室了,精神崩溃,以后要送往精神病院。”
“哦——”崔清发热情起来,“我这里有几个医院,环境优美,医护资源也很完备……”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掉进它维度了,”罗燎打断他说话,“但其实并不是。”
崔清发看着罗燎的半张脸被电脑映出幽幽蓝光,一种奇异的预感涌上心头。
“那是鬼域,碎片鬼域。”
——那是比外维度更为惊悚凶残的炼狱,记录在案的鬼域屈指可数,而这次的却是闻所未闻。
空气瞬间压缩成深厚坚冰,阳光也变得灰暗凉薄,两人对视之间,心照不宣的毛骨悚然冒上脊背。
崔清发的脸色微微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