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
“飞机要爆炸了!”
此时正是凌晨四点多,机舱外夜幕沉沉,群星寂寥。这个高度已经看不到陆地灯光了,飞机就稳定轰鸣在这通通漆黑中,灯光熄灭的舱体中,人群睡意正浓。
就在此时,一句突如其来的暴呵打破了这无声宁静,有人迷迷糊糊睁开眼,随着无数双眼睛朝声源看去,漆黑一片,大脑显然还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
只见,一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双目狰狞,气血冲顶,厚实的双手不断震着跟前的靠背,左右冲着仍然宕机的男女老少们再次大吼:
“飞机要爆炸了!!!”
紧接着,他扳着前后座椅挤出狭小的空隙,在摸索里来到过道,抖擞着肥溜溜的身材向机头拼去,一路疯狂大喊:
“要爆炸!爆炸了!”
这人西装革履,穿金戴银,应该是个成功人士,此刻却双腿战战兢兢,冷汗直流,逃跑似的过了一个个耸立的座位,明眼人都能看出那牙缝正止不住颤抖。
在犹如疯癫的警示重复了三遍后,脱离梦境的人群终于慌乱起来。
“什么爆炸!别是恶作剧吧!”一个人恶狠狠地扯住他路过的手,那只手的大拇指上扣着一枚翡翠的指环,转眼就被后者急忙撤回去。
谁知此言一出,男人却立刻崩溃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呼什么爆炸了,只是惨败着脸,伸手就去掐人脖子!
“我说的是实话!为什么你们不信我!!”
“哎!你干什么呢!”一个带着眼镜的大妈呵斥,“我看这人就是个疯子!”
“对!”另外有人附和,“大半夜的神经病啊!”
“我要投诉!”
有人找来了服务人员,众人一拥而上,很快就将男人的手分开,被掐的可怜人猛猛咳嗽几大口,眼泪都出来了。
“按住他!”
“爆炸!要爆炸了啊!!!”他在一双双手下忍不住发出了近乎悲鸣的诳语,反复呢喃着一个被所有人无视的结局。
肥硕的身躯很快就被层层压住,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挣扎,陷入一种近乎绝望的哑口无言之中。脸被按在墙上,双手被反锢在身后,紧急指示灯冰冷地透露光线,所有人义正词严的脸都变得模糊而拥挤起来。
“接下来怎么处理?”
呆睁着眼,他神色的复杂而空洞,一腔求生欲都被淹没在人群之中。这里只有他知道,这架飞机上,无形之中,看不见的倒计时正逐渐逼近,所有人都会死在一场爆炸中!
只有他知道……
男人疲倦地移动瞳孔,穿过围住的人群,突然在模糊的世界之外看到了一个人影。
呢喃声响起,一个孩子被母亲抚慰着后背,在困意中重新入睡;年轻人重新浏览手机,脸庞被荧光笼罩起来;好事者偷偷举起手机,摄像头尖锐地对准过来……
一个人影,一个永远微笑的人影,正坐在这群浑然不知的普通人之中!他单单坐在那里,就与周围截然不同,每次都只是一味讥笑地看着他,事不关己地看着这场闹剧!
恶魔!他就是一切源头的恶魔!!!
男人在混浊的呼吸里颤抖起来,额头开始剧烈疼痛,五脏六腑毫不犹豫地缩成一团,浑身上下的骨头简直都被打碎了——
嘭!!
嘭!!!
嘭嘭嘭嘭!!!
从机头到机尾连环的爆破里,一阵一阵的热浪烈焰翻滚吐舌,解体着钢铁机械的每一寸细节,人群的尖叫声在剧烈的颠簸感中上上下下,在超人忍耐的高温和下坠的失重感里,这架重达七十二吨的庞然大物俨然变为人间烈狱。
而真正的魔鬼已经带着微笑离去
——男人从座位上惊醒。周围是熟睡的男女老少,世界从烈火与死亡里复活,骨髓深处的恐惧还未消散,寂静与梦又重新占领高地。
他颤抖着打开手机,凌晨四点四十一。
他再次神经质地站起来,不受控制地地张开嘴巴:
“飞机要爆炸了!”
重复着先前的一切动作,在所有人惊异的注视下,男人再一次向机头挤去。
“什么爆炸,别是恶作剧吧!”
胳膊再次被人抓住,男人本想恶狠狠地将手袖抽回,可这次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年轻?
凌晨四点四十四分,夜色凝重,白月如盘。平稳的隐轰声里,机身披露着一层冷光淋水的月色,男人缓缓回头,借着微光,看见了一双漆黑至极的眼睛。
他坐在座位上,一身黑色大衣,似乎年轻稚嫩,毫无威胁,但伸出来的那只手却不容置疑地紧紧扣牢了他,简直毒蛇。
头痛欲裂,灼烧感隔着衣袖穿进肌肤蹭蹭攀岩,男人瞬间哆嗦起来。而恶魔的嘴边露出恶劣微笑,一字一句声情并茂地重复:
“什么爆炸,别是恶作剧吧?”
嘭——!!!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声源,滚滚烈火从过道尽头席卷而来,惊恐慌乱的人群迸发出阵阵惨叫,在火焰里推搡拥挤上过道,男人在混乱里被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的时候,座位空空。
男人从睡梦里惊醒。
他急促呼吸着,肺部似乎有玻璃刀割,虚汗止不住地冒,太阳穴突突直跳,劈头盖脸的疼痛立即来袭。
干呕的感觉随着酸水直直冒上喉头,他抓过旁人好心提供的呕吐袋就哕了出来,反复三轮,才惨淡着脸色抬起了头。
“用点纸擦擦吧。”那人递过来手帕纸,男人道谢,接过,然后开始战栗。
好心人穿着一件黑色大衣,眼睛是他从没见过更黑的黑。窗外飞星零碎,飞机驶在平流层,发出隐约隆隆的白噪音,人群安然梦在夜里,世界满堂寂静,他与恶魔面对面对视。
恶魔依然好心极了:“用点纸擦擦吧。”
男人仅存的理智立刻崩溃,他大哭起来,一股脑就连滚带爬地要要离开座位:“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所有人都被这场哭嚎吵醒,只见一个成年人正神志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爆炸”“救命”“放过我”,边吵边走,也不知道要去哪。
“抱歉,”就在众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站起来,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这位叔叔有点精神问题,他只是想上厕所了。”
“搞毛啊,脑子有病就好好管。”
“吵死了。”
“快去看看你叔叔吧。”
“好的,好的。”这人从善如流地点头,在众之所向里步步紧逼到男人身边,后者已经泪流满面,无论如何痛骂都无人在意。
因为他是个神经病。
“他是恶魔!他是个恶魔!我不认识他!”
他对着身边的人嘶吼,眼睛瞪大,面孔扭曲,脖子青筋喷薄暴起,眼看着那人就要半信半疑,却突然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架起来。
“抱歉,”恶魔露出落寞的神色,“因为我经常逼叔叔吃药吧……”
那人立马倒戈,哎呦喂地表示同情:“小小年纪,你也不容易啊。”
他立刻露出腼腆的礼貌微笑。
“来,叔叔,”身后所有人的视线投来,恶魔无微不至地搀扶他,“小点声,我们这就去厕所了。”
血液都冷下来,男人在恶魔的笑容里毛骨悚然地软下身体,大脑一片空白,语无伦次地被带走了。
凌晨四点四十六分,黎明还早,很快又有人打起了哈欠,飞机冒在深浓夜幕里,向既定的航线方向安然而去,一直开到东方破晓,晨光倾泻。
“再次感谢您选择南龙航空公司的航班,期待与您再次相遇,祝您在宁水旅途愉快,万事顺遂!谢谢大家!”
人头攒动。机场的广播声和人群喧哗声拼凑在一起,飞机领着一片清风旭日完美降落。占地八万亩的机场头顶设计了采光玻璃,人流来往,满地明亮宽阔。
今天值班的是小赵。这座年吞吐量在100万到142万的机场安排了不少安保部署,他负责的是行李提取区。
滚动带拉着一圈圈色彩斑斓的行李箱前进着,新的一波旅客犹如丧尸大军般冒了出来,一拥而上,小赵一边疏导人群胡乱想着,转身还要应对各种找不到行李的突发事件。
在他刚刚给一个小姑娘找到一箱家里的土特产后,气喘吁吁的小赵回头,突然注意到人群里有一对奇怪的搭配。
茫茫人群犹如沸水地挤来挤去,生怕错过自己的行李,唯独那两人安静站在一边。高大的成年人动作拘谨到近乎胆怯,而身前的黑衣少年双手插兜,眼睛亮得吓人。
一个蓝衣姑娘路过,他一晃眼,重新看过去,好像少年的眼睛根本没亮过。
怪了,花眼了。
小赵也没放在心上,又被一个老爷爷拉住问东问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决了对方问题,他忍不住抹了一把冷汗。
就在这时,统一配备的对讲机突然发出声音:
“各单位注意,群众举报,候机楼行李提取区附近发现可疑人员,男,目测一米六几,身穿黑色大衣,与一位身材肥硕男子同行,保持警惕,封锁区域,注意自身安全,支援人员……”
小赵猛地回过头去,人来人往,原先站在原地的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如水入海,消失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