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的白光,如同利剑,斩断了所有朦胧的暖意与纠缠的幻象。
他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全身的虚脱感中醒来,仿佛灵魂被强行从一具温热的躯壳中剥离,投入冰窟。视野先是模糊,继而带着一种冰冷的清晰度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纯白得刺眼的天花板,以及悬挂在头顶的、滴答作响、规律得令人心慌的点滴瓶。
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地占据了他的嗅觉,取代了记忆中那若有似无、令人安心的香樟气息,或是……或是另一缕更清浅、更熟悉的淡香,那香味似乎萦绕在某个人的发梢,可他抓不住。
齐淮之在剧烈的咳嗽中完全清醒,肺叶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摩擦过。视野里是哥哥齐知秋的脸,以及医护人员忙碌穿梭的白色身影。
一切都很真实,真实得近乎残酷。
“淮之,你醒了。”齐知秋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紧紧握住了他无力的手。
齐淮之试图回应,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音节,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他茫然地转动眼球,打量着这个过于真实、也过于冰冷的世界,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空虚感如同深海压强,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仿佛最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去,留下一个鲜血淋漓、却找不到源头、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目光落在无名指上——那里空空如也,皮肤却顽固地残留着一种冰冷的、金属环状的幻痛,还有一种……仿佛曾与另一只微凉纤细的手指紧紧交握的触感余温。
“我……”他嘶哑地挤出声音,眉头因极致的困惑和某种莫名汹涌、无处安放的悲伤而紧锁,“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一个人……” 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卡在喉咙深处,像一个被封印的禁忌。
齐知秋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有难以掩饰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的释然,仿佛某种预料之中的结局终于降临。他轻轻按住齐淮之试图撑起的肩膀,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也带着一种引导,将他重新按回病床。“你昏迷太久了,脑部活动需要时间恢复。刚醒来会有些混乱,记忆出现断层是正常的,别强迫自己回想,先养好身体最重要。”他的语气平稳,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绕开某个话题。
在漫长的复健期间,那股莫名的空虚感和无端的悲伤,如同最忠诚又最残忍的影子,始终如影随形。他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总觉得视线应该穿透这些钢筋水泥的丛林,落在某个特定的、温暖的、有一个人伫立的角落。那个人……应该有清冷的眉眼,笑起来时却会弯成月牙,带着一点点狡黠和藏得很深的温柔。可当他努力去勾勒那张脸时,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触即散。
有时午夜梦回,他会骤然惊醒,心脏狂跳不止,枕边一片冰凉的湿意,证明他在梦中曾痛哭失声,却完全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心口的钝痛提醒他,有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被他遗落在了永恒的黑夜那一边。
他开始下意识地搜索、探寻,试图填补那块灵魂上的空白。他翻遍了自己所有的日记、电脑存档、手机相册,甚至儿时的玩具箱,却找不到任何关于那个模糊身影的线索。那感觉,就像是在寻找一个只存在于他自己意识深处的、虚幻的幽灵,一个被现实彻底抹去痕迹的存在。
齐淮之的身体机能一天天恢复,肌肉重新变得有力,步伐重新变得稳健,如同干涸的河床重新注入流水。他的记忆似乎也逻辑完整、脉络分明——父母的关切、学业的进度、朋友的问候、哥哥呕心沥血的那个名为“虚妄”的意识连接研究项目……所有现实层面的信息清晰可查。可那份蚀骨的空洞感和无时无刻不在弥漫的悲伤,却如背景噪音,持续存在于他每一个清醒的时刻,无法被任何现实的喜悦冲淡。
他会在复健中途突然停下,怔怔地望着窗外扑棱着翅膀的灰雀,思绪却飘向了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似乎也有类似的鸟鸣,还有一个坐在他身边、安静看书的身影,阳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毛边……他会在深夜无端惊醒,手紧紧按在胸口,那里弥漫着一种失去至宝后的钝痛,仿佛曾有人在那里留下过深刻的烙印,又被强行剥离。
那个模糊的身影,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牢牢封锁在他精神世界的最幽深、最黑暗的禁区,连同那段以生命为代价点燃他意识之火的、短暂却刻骨铭心的情缘,一起被埋葬,被封缄。
他试图向哥哥提起那种感觉,齐知秋总是温和地拍拍他的肩,将话题引向未来,引向现实,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回避。齐淮之渐渐明白,有些谜底,或许只能他自己去寻找,或者说,有些伤痕,只能他自己去面对,即使他连伤痕的来源都已遗忘。
数月后,齐淮之基本康复出院。为了让他彻底脱离医院的环境,更好地“回归现实”,齐知秋安排他搬入一所早已准备好的、位于城市边缘的安静公寓。
在整理从旧居打包来的、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时,齐淮之在一个尘封的、标记着“大学杂物”的箱子底层,发现了一枚没有任何标识、也完全想不起来源的银色U盘。它静静地躺在几本旧专业书的夹缝里,像一个被遗落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漂流瓶,表面反射着冷冽的光。鬼使神差地,一种强烈的直觉促使他没有将它随手丢弃,而是仔细擦去灰尘,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心地收进了书桌抽屉的深处,与其他重要的证件放在一起。
他似乎在下意识地保存着什么,尽管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在新公寓安顿下来的某个午后,阳光慵懒,齐淮之独自出门,在附近的街区漫无目的地行走,试图用陌生的景物分散那如附骨之疽的空茫。夏末的阳光依旧带着余威,路旁是熟悉的香樟树,叶片在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沙沙作响。这景象莫名地牵动着他某根神经,让他想起……想起另一个也种满香樟的校园,一条长长的、似乎永远走不完的林荫路,和一个走在他前面、偶尔回眸、眼神清亮又带着一丝他当时看不懂的忧伤的女孩。
他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无稽的联想。
重新回到校园处理毕业事宜时,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校史馆,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馆内寂静,阳光透过高窗,形成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光中飞舞。在一面记载着过去几年优秀学生和特殊事件的陈列墙前,他的脚步被钉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凝固在了一张有些年头、甚至边缘微微泛黄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学士服,眉眼清冷,五官精致得如同精心雕琢,笑容很浅,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宁静而坚韧的力量。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却又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天的秘密和一场无人知晓的、盛大而寂静的告别。
照片下方的简介简洁而残酷,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陆时,XX级优秀毕业生,于2027年因意外不幸离世……”
“陆……时……”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不是疑惑,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迟来的确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收缩,剧烈的、窒息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玻璃展柜才能支撑住发软的身体。那些被封锁、被遗忘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现实筑起的堤坝,疯狂地冲撞着他的脑海——
不是梦!那一切都不是梦!
那个光怪陆离、细节鲜活的世界,那个名为“鹿时”的、坚韧又脆弱的女孩,她所有的挣扎、她的冷静、她的狡黠、她偶尔流露的温柔、她藏在心底的伤痕、她看他时眼中那些复杂难辨的情愫……他们之间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心照不宣的默契、并肩走过的路、未及言明的告别……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的臆想!那是如此真实、如此滚烫地存在过!
那是陆时……是早已在现实中逝去的陆时,残留在世间的、最后的精神印记,或者说,是一个因哥哥齐知秋的“虚妄”项目而意外连接、由她残存意识和他潜意识共同构建的、庞大而精密的精神世界。他在现实中的生命垂危,意识却在那片由她主导的疆域里,经历了一场以她为蓝本的、盛大而悲怆的重逢。
而他在现实世界“醒来”的瞬间,属于物理世界的规则和大脑的保护机制,强行覆盖并封锁了那段过于庞大且不符合逻辑的记忆,将它判定为一场漫长的、逼真的梦境,并将关于“她”的核心信息,连同那份在绝境中悄然萌芽、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情感,一起深埋、遗忘。
他记起了“结局”。
在那个精神世界开始崩塌、他的意识即将被拉回现实的最后时刻,他找到了她。她站在他们最初“相遇”的那棵老槐树下,身影在渐次崩解、化作流萤的世界背景下,显得异常单薄和透明,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她看着他,眼神复杂,有释然,有不舍,有深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眷恋,最终却化作一个无比宁静温柔的微笑,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也悲伤得令他窒息。
“齐淮之,”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怕惊扰了这最后的静谧,“回到你的世界去。”
“那你呢?!”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试图冲过去抓住她,手指却绝望地穿透了她变得虚幻、冰凉的手臂,只抓住了一把四散飘零的、带着微光的数据流。
“我?”她笑了笑,带着看透一切的悲凉与洒脱,眼底却有着水光闪烁,“我早就……没有回去的地方了。能在这场漫长的‘梦’里,重新‘遇见’你,已经很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越来越淡。
“记住……也请忘记……”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充满了矛盾的、撕心裂肺的恳求。然后,她的身影彻底化作点点微光,如同逆流的星辰,飘向虚无,融入了崩塌的世界边缘,再无踪迹。
他醒了。
回到了现实。
也如她所愿地,在最初的时刻,忘记了。忘记了那个叫“鹿时”的女孩,忘记了她就是陆时,忘记了那段交织着虚假与真实、短暂而永恒的情动。
直到此刻,在这面冰冷的陈列墙前,真相如同迟来的审判,带着所有的细节和情感重量,重重地砸向他,将他彻底击垮。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为了自己那场“空欢喜”的“梦”,而是为了那个早已逝去的、孤独的灵魂。为了她在生命尽头,还要在那样一个虚构的世界里,独自承受着已知的结局,却依然努力地、真诚地陪他走完那一程。她在那场精神之旅中,是否也曾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而最终,他连记住她的资格,都被现实残酷地剥夺。
她被他,遗忘在了那个精神世界的最深处,随着他意识的彻底回归和记忆的封锁,那个由她残存意识构筑的世界,想必也彻底坍塌,归于永恒的沉寂了。
此后,齐淮之的生活恢复了表面的正常。
他顺利毕业,凭借出色的能力进入顶尖的研究所,在专业领域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他依然是那个温和、优秀、待人接物无可挑剔的齐淮之。只是,他的眼神深处,多了一份谁也看不懂的沉寂与哀伤,仿佛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无尽的漩涡。他再也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仿佛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温柔与悸动,都随着那个被遗忘又记起、并从此深刻烙印在灵魂上的名字,一起埋葬在了那个阳光很好的、有着香樟树和她的夏天。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齐淮之因一个重要的合作项目,前往一座陌生的城市。会议结束后,他谢绝了对方的宴请,独自在城市的老街漫无目的地行走。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树金黄斑驳的叶片,洒下细碎而温暖的光斑,却照不进他心底的凉意。
在一个古旧的、爬满常青藤的街角,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为迎面走来的人让路。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余光瞥见了对方的脸——一张年轻、英俊,肤色白皙,五官轮廓分明,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一切又对一切漠然置之的神情的脸。最让他心头巨震、几乎停止呼吸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轮廓,那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那深褐色的、如同浸透了陈年往事的瞳孔……像极了……像极了记忆深处,某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骤然停滞的呼吸和无法掩饰的、混合着震惊与某种难以言说的、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熟悉感的注视。他的脚步微顿,侧头看向齐淮之。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剧烈拨动,发出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震颤灵魂的嗡鸣。
那人看着齐淮之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复杂情绪,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陌生人的礼貌与疏离,也没有故人重逢的讶异与喜悦,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宿命般的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场相遇,仿佛看穿了齐淮之所有的痛苦、追寻与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想要交谈的意思。
只是深深地、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从里到外彻底看穿一般,看了齐淮之一眼。那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然后,他便收回目光,仿佛齐淮之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标,径直向前走去,步履从容,没有丝毫留恋。他那挺拔却孤寂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熙攘的人流与迷离的、带着伤感的秋光里,再也寻不见。
齐淮之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周遭的一切声音、景象都仿佛被隔绝开来。世界在他周围喧嚣,而他置身于一片绝对的寂静之中。
秋风拂过,带着凉意,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是无声的叹息。
他甚至不需要回忆,一个名字,如同早已设定好的程序,清晰地、冰冷地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
那个人……
叫江镜识。